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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9月12日。



直到事情过去很久以后,塚田真一还能从头到尾想起自己那天早上的每一个活动。那时在想些什么,起床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在散步常走的小道上看到了什么,和谁擦肩而过,公园的花坛开着什么样的花等等这样的细节仍然历历在目。



把所有事情的细节都深深地印在脑子里,这种习惯是他在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养成的。每天经历的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就像拍照片一样详细地留存在记忆中。从谈话的始末到周围的风景,一切的一切都牢牢地保存在心里,休想逃脱。为什么?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些谁都会轻易丢掉的记忆,他却一定要牢牢地捕捉到。



那天早上,他从二楼自己的房间走下楼梯时,记得中途听到打开收音机按键的“喀哒”声。心想,今天比平常要稍微迟了一点儿,从楼梯拐角处的照明窗向外看去,一位身材微胖的穿着灰色T恤衫,挽着袖口,骑着轻便摩托车的送报员正好从他眼前经过。他的T恤衫的背面印着浦和队的队徽和吉祥物。



刚一摘下门厅的门链,似乎闻到他的气息的那只名叫诺基的狗就开始在院子里叫了起来。它高兴地把锁链弄得哗啦哗啦直响。真一一把门打开,诺基就拼命向他蹿过来,身后的锁链被抻得笔直笔直的,并高兴地把身体蹿向空中。这时,真一看见诺基肚子底下的毛有一块似乎显得有点儿稀疏,好像能透过毛层看到皮肤似的,是不是受伤了,真一心想。诺基是不是被勒住过,他正想仔细看看,可这时想跟他出去散步的诺基正高兴地围着他打转,此时真一可对付不了它。没办法,只好等散步回来再说吧,先让叔叔看看,再决定要不要带它去看兽医。这样想着,真一便解开了院子角落木桩上的栓诺基的锁链。昨天夜里好像是下过雨了,锁摸上去湿漉漉的,拿在手上似乎比平常重了些。



诺基到石井家的时间大约比真一还早半年,现在正是最能玩儿、最淘气的时候,总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虽然它的毛色很像仿真的毛绒玩具,看上去像是一条很漂亮的牧羊犬,但是真一听石井夫妇说过,它并不是一条纯种牧羊犬。如果是纯种犬的话,鼻子要更短一些,身材也应该更短小才是,不过它现在这种样子倒更惹人喜爱。



真一自从住进石井家算起来已将近十个月了。早晚带着诺基出去散步如今已完全非他莫属了。应该说,石井夫妇似乎根本谈不上喜欢狗,对于他们来说,带诺基出去散步一直是件很麻烦的事。实际上,真一常常觉得阿姨对诺基这样的大狗真的很害怕。因此,诺基很依恋真一,真一也很乐意照料诺基,可以说他和它都相互使对方感到轻松。



如果真是不喜欢狗,为什么要养诺基呢?既然嫌照顾起来太麻烦,可为什么要养呢?对于这个问题,真一几次想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虽然很想找到答案,却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嗯,这条狗可是经历过悲惨的事情啊,所以……”真一曾听石井夫妇这样说过。那么,石井夫妇是觉得可怜才不忍心丢开它不管的吧。这是真一的理解。“是这样吗?原来诺基是条没人认领的狗哇。和我一样啊。”真一总在心里这样想。石井夫妇一看到真一的脸,就会露出猜想到他一定是在想什么的表情。石井夫妇在想些什么,真一也知道。只是大家都做出佯装不知的样子。



打开项圈的锁,换上散步用的皮带,真一带着诺基走到街上。诺基开始神气地拽着真一向前走。虽然散步的路线是固定了的,可这条狗每天总是希望朝不同的方向走,尤其喜欢往没有铺柏油路面的地方钻,一定要让爪子伸到土里才开心似的。真一也时不时任由诺基拉着向前走,但是今天不行。因为昨天夜里刚下过雨,到处都是积水,选择铺了砖的道路总会好走些吧。于是,他把诺基拉了回来,向着往常散步路线走了过去。



出了小路,走上明治大道。到底是早晨,车的流量要少得多。这时候,哪辆车都开得飞快。真一和狗刚走上大路,一辆出租车就从他们身旁飞似地掠过,诺基像抗议似地冲着那辆车叫了几声。



沿着明治大道向西,经过白髭桥东的十字路口就进入了大川公园。到底是秋天了,天亮得晚了,到这个时候太阳才从他们的身后慢慢地升起来,从右边可以看到从高层建筑群的玻璃窗反射过来的光。



真一拉住向前走着的诺基,停下来,转过身去面对着冉冉升起的太阳。



如果是真一过去的老朋友,要是听说他现在每天早起迎接日出的话,一定会作出非常吃惊的反应。以前,和大多数的高中生一样,真一也是属于夜猫子型的年轻人。早上,要想让他按时起床可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过,按他的说法,反正学校的上课时间一般都从上午十点左右开始嘛,有什么关系呢。



如今,他可完全变了一个人。这方面自己很注意,可能是因为住在石井家的缘故吧。不知不觉的一段时间里,从时而起晚了,时而又起得特别早,慢慢地养成了早起迎接日出的习惯。



为什么会如此?他也曾试图自问自答,不过到现在还没有想清楚。就是说,还没有合乎道理的理论上的答案。但是,就自己的心情来说,自己倒是真的很想理解自己这么做的意义。



真想弄清楚。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每天、每个早晨、自己活着。不,应该说是昨天一天生命的延续,迎来了今天——生命的新的一天。自己离人生的终结还远着呢。虽然是一个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新的一天,不管怎么说,昨天一天过去了,昨天这一天自己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不这样想的话,就感觉不到生命存在的真实。就好比,在一望无际的、无论往哪儿走风景都不改变的沙漠里步行的探险家一样,不时时回过头去确认一下自己留下的足迹,就不知道自己是前进了还是停止了。



尽管真切地感受到早晨的阳光照射在自己的身体上,真一却常常会冒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我真的没有死吗?不是太阳在尸体上来来回回地走过吗?使自己陷入一种空虚的心境之中。



正当真一站在那儿,眯缝着眼睛看着朝阳的时候,身旁的诺基“汪”地叫了一声。真一回过头来,看见从大川公园方向跑过来的一位身穿慢跑运动套装的女子,已经跑到他的面前了。



“早上好。”女子冲真一打了声招呼。真一本能地冲她轻轻点了点头。他的动作看上去像是点了点头又似乎没点头的样子。“早上好,诺基。”女子又说,诺基摇了摇尾巴。身穿慢跑运动套装的女子脸上堆满了笑容。



“下过雨可真不错啊。”



她没有停下脚步,束起的头发有节奏地甩着,从真一和诺基的身旁跑了过去。



她每天早上不早不迟,大概总是这个时间。至于她的姓名啦、住在哪里等真一一概不知。年龄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多岁吧,也许是住在这附近的人,也许仅仅是因为跑步才经过这里的跑步者,又或许是从相邻或临近街区的远处跑过来的也未可知。她也不知道真一叫什么。致于诺基的名字,真一从来也没告诉过她。可能是她偶然听到真一招呼诺基时记住的吧。



虽然她已经多次向真一打过招呼,而真一的反应却仅限于点点头而已。尽管如此,这位女子还总是向真一打招呼,也不忘向大狗诺基打招呼。真一总是默默地点点头。周而复始。



“喂,诺基,走啦。”



听到招呼,诺基高兴地从地面蹿起来。它把耳朵放平,翘起鼻子咚咚咚地向前跑去。因为紧紧抓住牵引它的皮带真一被它带着朝前猛跑。



在大川公园的门口稍稍停了一下之后,诺基的脚步放慢了,进入了公园。在为维护河岸而修整过的狭长的绿地上,有着由植物组成的花坛,这是一个仅仅由铺装的散步小道和绿地组成的简易公园,但却是一个非常适于散步的地方。到这里来,经常可以看到带着狗遛弯儿的三三两两的人。其中虽然有的人每天都可能碰到,但真一是个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的人,可想而知,遇到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感觉,没有一个人像穿运动装的女子那样不在乎地向他打招呼。



园中的小道呈巨大的S型,公园的西侧正对着隅田川。沿着台阶登上堤岸,面对着深绿色的水面,可以望见对岸浅草方向成排的房子。因为高速公路6号线从头顶越过,所以总让人感到一种压抑感,可真一却很喜欢站在堤上向远处眺望。在住到石井家之前,真一从来没有在水边上住过,从护岸公园里远眺,对于真一来说完全是耳目一新的事情。



来到隅田川的右岸,登上堤岸,真一和诺基一起跑起来。迎着初秋的晨风,脸上感觉有点儿冷,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被风吹得扑啦扑啦地响,诺基背上的长毛也被风刮得飘了起来。河上传来挖泥船的马达声,诺基站住了,摇着尾巴汪汪地叫起来。如果正好有水上巴士经过的话,甲板上的乘客们有时会朝他们招招手,这可是诺基很乐意看到的事,它的尾巴会欢快地摇起来,以示回应。不过,现在挖泥船并不像预想的那样散布在河面上,只是断断续续地飘来河泥的臭味儿,把诺基孤零零地丢在河岸上。



“喂,那可不是运客的船吆,诺基!”



真一一边抚摸着狗的头,一边笑着。诺基反过身来舔着真一的手。真一任狗的舌头舔着,感觉很舒服。



在堤上跑了一会儿,真一和诺基又下了台阶,返回到散步小道上。从娇柔地盛开着大波斯菊的花坛一侧穿过,就可以向公园的出口方向走了,这时前方传来急促的狗叫声。由于有植物的遮挡,什么也看不见,大概是狗打架了吧,狗的叫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诺基也竖起了耳朵,看上去像是在说我要不要也参加的感觉。真一抓紧了诺基的项圈,为了防止它飞跑过去,边拽着它边向前走。



转过树丛,可以看见那条大声叫着的狗了。那是一条西伯利亚雪橇犬,这时正在公园小道的入口处大声地叫着。不管旁边的主人怎么拼命地拉,那条狗仍然表现出不顾一切的兴奋的样子。



狗的主人是一个年轻女子,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年龄大概和真一差不多,也许比真一还稍大一些。身材苗条,个子高高的,小腿很长,体力看上去也不错,不像是那种柔弱型的女子,眼下只见她用尽力气在拽那条狗,看上去也只是勉勉强强把那条西伯利亚雪橇犬拉住。



“锦武!怎么回事,别叫了!锦武!”



她一边大声呵斥着,一边用脚后跟抵住地面,拴狗的皮带已经被抻到极限了。就这样,狗还是继续边叫边拽着她往前走。



锦武叫着要去的目标是公园的垃圾箱。是一种大型的带盖儿的平衡式垃圾箱。箱体上印着“燃烧垃圾专用”的字样,从盖子下面可以看到露出的半透明的垃圾袋。



“锦武,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狗的主人——这名女子,显出一脸困惑,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儿。像要求助的样子,她不断地往四处张望着,视线正好与真一的视线碰到一起。于是,她对真一说道:“我家的狗不知道是怎么了。”



真一的确有点儿怕。他特别不愿意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何况还是个女孩子。今天的处境可是真一最不希望碰到的,他最怵的就是这类与人交往的事了。



“喂,锦武,你到底在叫喊些什么呀!”



尽管狗的主人在怯生生地制止它,狗还是越来越兴奋,前爪已经够到了垃圾箱,把垃圾箱的箱盖儿弄得忽悠忽悠直摇晃。



像受到锦武的感染似的,诺基也开始叫了起来。真一呵斥着它,拍着它的头想让它蹲下来。诺基还想叫,真一又一次拍着它的头和耳朵,让它蹲下。真一用双手抱着诺基的头把它往小道的另一头拉,没想到手里的皮带一下子就和灌木围成的栅栏绞在了一起。



锦武已经完全将身体压在了垃圾箱上,正在用鼻子向垃圾箱盖的缝隙处拱着,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



“锦武!这样可不行啊,快停下!”



狗的女主人声嘶力竭地叫着。近在咫尺,真一却没法走过去帮忙,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尽管他不想搀和别人的事,可这也不能不管呀——



锦武像是受了刺激,叫声一下子停了,可诺基又开始叫了。真一回过头去制止诺基,就在这时,咕咚一下,锦武把垃圾箱弄翻了。



锦武和垃圾箱一起倒在了地上。就在这一刹那,皮带也从它主人的手里滑脱了。身体自由了的锦武又飞身进了横躺着的垃圾箱里。它从垃圾箱里刨出了那个半透明的垃圾袋,又用爪子和牙将袋子撕裂开来。破纸杯、第一食品公司的纸口袋,垃圾刺鼻的臭味儿扑面而来。



“哎呀,太臭了!”



随着皮带从手中挣脱,锦武的女主人也被摔倒在地上,这时才捂着鼻子大叫起来。



“什么东西这么臭啊!”她冲着真一喊道,“这狗就是因为这个臭味才这么不正常的吧?”



但是,真一没有答话,眼睛看着锦武。眼看着,锦武就把那个破碎的垃圾袋给拖出来了。



滚落在地上的是个茶色的纸袋。锦武咬着纸袋的一端,只见它下颚动了几下,袋子就破了。已经能从袋子的缝隙看见里面的东西了。异臭更强烈了。真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锦武更用力地咬扯着,从纸袋里被拖出来的东西不偏不倚地出现在真一的眼前。



是一只人的手。胳膊肘以下。指尖指向真一的方向。指着他,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锦武的主人,像是要把早晨的空气给撕裂一般号啕大哭起来。像木头一样呆立着的真一,条件反射似地用手捂起了耳朵。同样的事情,几乎在一年前真一也遇到过。同样的事情又出现了:哭声、血以及呆呆伫立的我。



真一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但是,视线始终没有从那只指向他的手,死人的手上离开。那只手的手指,就像花坛里盛开的大波斯菊的花瓣似的,被染成了淡紫色。



2



电话开始响起来的时候,有马义男正站在放有烧碱的水槽前,两手都浸在水里,仔细地洗刷着做北豆腐用的木框子。他看了一眼豆腐店墙壁上的时钟,刚刚九点过一点儿。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呢。



“啊,大概又是杂货店打来的。”



油炸锅旁的木田孝夫回过头来,朝义男笑了笑。



“差不多也该来电话了。”



义男脱掉橡胶手套,把它放在旁边的水龙头上,然后向着办公室的方向走了过去。在这期间电话铃一直在响着。六声、七声、八声,在义男走到向着豆腐店这面的办公室的窗前时,电话响了十一声。



“不对,这可不是杂货店打来的。”义男回过头来说,“那位老兄可没那么大的耐性。”



听到义男的话,木田似乎说了句什么,可是全被换气扇的声音给淹没了,义男的耳朵里什么也没听见。



两个大豆桶占据了狭窄办公室一半的空间,义男朝着大豆桶旁办公桌角落里放着的电话机走了过去。拿起听筒时他还在想,谁能让铃声响这么长时间,打电话的一定是真智子了,想着把听筒放到耳朵上。果然,听筒里传来女儿的声音。



“喂、喂,是父亲吗?看电视了吗?”



连声问候也没有,直截了当地问。义男本能地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客厅,那里有一个十二英寸的小电视,不过,现在是关着的。



“没有看,电视里有什么呀?”义男回答说。



“打开电视看看,啊,可能已经换成别的新闻了。”



真智子的声音好像因为激动而变得又尖又嘶哑,听起来好像哭过了,义男想着。



“新闻里到底播什么了?”



虽然听不清,可还是能听出真智子的呜咽声。



“是不是哭啦,发生什么事了?”



“发现尸……尸体了。”



义男拿着听筒站在那说不出话来。豆腐店里,木田把网子从油炸锅里捞出来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时换气扇不知怎么停了,接着又转了起来,好像是为了不干扰电话似的。



“尸体?怎么回事?”



真智子还在哭着,电话里只能听到她抽抽搭搭的哭声。义男的手僵硬地握着电话听筒,手上粘了烧碱的缘故,即使脱了手套,他也总是这样拿听筒。



“警察怎么说?”



“这……我还不知道。”真智子用颤抖的声音抽泣着回答,“我只是看到了电视,知道那是个女人的尸体。”



“是朝日新闻播送的吗?”



“是的。”



“在什么地方?”



“说是在墨田区的大川公园。”



义男一个劲儿的眨眼睛。那个大川公园,他是知道的。就在邻近的街区,离这里也就二十分钟左右车程的地方。是个观赏樱花的好去处,就在去年,合作社的观赏樱花的聚会就是在那里办的。



“一大早就闹开了。”真智子压低了声音说,“采访记者来了一大群呢。”



真智子的情绪似乎稍微平静了一些。她一直就是这种类型的人,情绪会一下子陷入极度悲伤而哭泣,转瞬却又可以止住悲伤平静下来。不过,过一会儿又会陷入亢奋的情绪里了,这样下去可不好啊,义男心里想着。



“这么说的话,那……”



实在不愿说出尸体这两个字,义男支支吾吾地问道。



“你说是个女人,是年轻的女人吗?”



义男想问是不是和鞠子的年龄差不多,但他说不出口。



“好像是的。不过,听说是被肢……肢解的。”



“肢解?”义男想也没想就大声地反问道。因为豆腐店已恢复了平静,声音在水泥地面上回响。



“是啊,今天早上发现的,只有一只手。”



从屋里能看见,木田朝着办公室的门走了过来。一副担心的表情,眉毛都拧紧了。看来今天的事情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没听见他出声,只见他的嘴巴动了动。



“是鞠子的事吗?”木田向义男询问。



义男摇了摇头,回答道:



“不知道。只是听真智子乱说的。”



“我现在心里慌慌的。”电话那头真智子说着,听声音又开始激动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发现的是一只女人的手哇。”



“虽然不能肯定就是鞠子,可真让人担心呀。”



“怎么办啊?父亲……”



“我想,如果有消息,警察会来找我们的,还是等等看好不好?别想得太多了。”



一听这话,真智子就大声哭起来了。



“不是我想得太多了!”



义男闭上了眼睛。虽说是父女,义男今年七十二岁,真智子也已经四十四岁了。怎么说也是大人了——是该懂得害羞年纪的人了。可是,无论父亲怎样安慰女儿都没用,女儿就像被针扎了一样,自己深深地陷入了痛苦之中。



“呜、呜,女儿不见了——已经有三个月了——怎么能让人不往坏处想呢。”



“明白,我明白。”



“您怎么能明白呢,父亲也从没有过女儿失踪的经验呀。”



真智子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声音很嘶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可以感觉到她肯定已经是泪流满面了。碰上女儿陷入这种情绪时,做父亲的往往是无能为力的,不过,现在的真智子真是太不幸了,义男深深地了解她的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你有没有向警察打听打听啊?”他试探着问,“如果是在大川公园里发现的话,负责调查的应该是分管这一片儿的警察吧。咱们一起去一趟,要不,先跟坂木先生联系一下好不好?”



“……呜,”真智子小声答应着,“要是找坂木先生,我先打个电话试试吧。今天早上的事他也许已经知道了吧。”



“如果找到他,啊……问问他,关于去确认的事应该怎么办才好?”



“嗯,仔细问一问。那,我呆一会儿就去父亲那吧,店里工作不要紧吧?”



“有木田孝夫呢。”



“啊,是啊,是啊。”真智子的声音像是被喉咙卡住了,“我在说些什么呀。”



“先沉住气。不过,你通知古川茂了吗?”



真智子沉默不语。义男也没出声。



停了一下,真智子说道:“那个人,就算了吧。”



“不好吧,正经是父亲呀!”



“他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给他公司打个电话问问看。”



真智子固执地说道:“知道了也不一定会来,我自己能行,父亲如果不能来,我自己一个人去。”



义男朝横放在电话机旁边的旧电话簿瞥了一眼,电话薄厚厚的,义男总觉得使用起来很麻烦。那里边应该有真智子的丈夫古川茂的电话号码。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吧——义男正想着,只听真智子在电话里厉声说道:



“您可不许给古川茂打电话呀。”



义男叹了口气:“知道啦。”



电话只沉默了片刻,正准备挂断时,又听到真智子颤抖的声音。



“喂,父亲。”



“怎么啦?”



“看起来是鞠子,肯定是。”



义男把涌上心头的悲痛硬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道:“先不要这么早就下结论,等了解了解再说吧。”



“是鞠子,一定是了。是鞠子可怎么办啊。”



“真智子……”



“我知道,我是母亲呀。那就是鞠子……”



“不管怎么说,先跟坂木先生打听打听,到警察署去一趟,准备准备。”



完全像回到少女时代一样。“好吧。”真智子答着,挂断了电话。义男叹息着也放下了听筒。



“老板。”木田向义男打着招呼,“是鞠子的事吧?”



义男摇了摇头,没出声,垂着两手站在那发呆。木田把搭在头上的毛巾拿在手里,用两手绞着,做出一副等待的样子。



“墨田区,大川公园,知道吗?”



木田做出反应:“知道、知道。就是去赏过樱花的地方。”



“今天早上,那里发现了女性的被肢解了的部分尸体,电视节目里都播出了,那有可能就是鞠子啊。”



“啊!”木田毫无意识似地嘴里嘟囔着。他用毛巾擦着脸,不自觉地又“啊”了一声。



“不过,现在还不能肯定呐,哎,真智子太难过了。”



“没办法呀,自己的女儿嘛……”



木田说着,想到对于这种事情义男其实心里也很清楚,就低下了头。



“老板,您也不好过呀。”



义男朝电视机看了一眼,心想看看还有没有新闻。不过,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只是和真智子一起担心也没有用,不如到警察署去一趟,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线索。



“啊,鞠子失踪算起来已经三个来月了。”抬头看见办公室墙壁上贴着的豆腐合作社的日历,木田小声说了一句。



“到今天正好九十七天。”义男答道。



木田的脸像是被毛巾抹脏了似的。“老板,您记着日子哪?”



“嗯。”



豆腐店楼上的卧室里,也有一张和办公室的一样的日历。自从惟一的外孙女失踪以来,义男就每天在日历上用斜线做记号,每过一天就划一道斜线。



“鞠子,要是能回来该多好啊。”木田说道,急忙又改口道:“一定要回来呀。”



义男能看见木田的脸,知道他是想说点儿宽慰的话却又没说出来。



“把手头的活收拾收拾吧,锅炉停了吗?”



那是九十七天前,6月7日夜里的事情。古川鞠子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在地铁JR山手线的有乐町站前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半。在繁华的银座街上,这个时候也还是人来人往的,车站里也是灯火通明的,更别说这天还是星期五了。电话是打给母亲真智子的,鞠子周围很嘈杂,好几次都要反复说几遍真智子才听得清楚。



鞠子说:“这么晚了真是不应该,对不起。现在,我在有乐町,我马上就回家。”



“你是自己一个人吗?是和公司的同事在一起吗?”



“今天……”鞠子说,声音不太清晰,像是有点儿喝醉了。



“小心点儿!”



“是,我知道了。回家后我想泡个澡,再吃点儿茶泡饭。拜托了,妈妈。”



说着,鞠子挂断了电话。大概不是用电话卡而是用十元硬币打的电话吧,她挂断电话前真智子正好听到“嘟”的一声提示音。



接完电话,真智子就去为女儿准备洗澡水,又把女儿要吃的茶泡饭热上。这饭有什么营养啊——心里想着,又走回客厅接着看电视。夜间新闻节目正在播送低利率时代储蓄良策的专集。



古川家离地铁JR中央总武线的东中野站步行大约五分钟就能走到了。从车站到家门口的道路是沿着地铁线的一段路,夜里来往的行人很少。真智子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担心着深夜里一个人回家的女儿。起初,她并没有特别在意时钟。鞠子四月份刚刚参加工作,但她很快就习惯了上班的生活,下班后经常和同事一起聚会,如果是周末,那就更是很少能按时回家了。真智子对于女儿的这种变化也很快就习以为常了。人们不是把星期五称作是绚丽的星期五吗。



从有乐町到东中野,算上换车时间,一般也就需要四十分钟左右。如果考虑到深夜车少,再把走路的时间也算进去的话,顶多一小时鞠子也该到家了。真智子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一边等着女儿。从十一点半等到十二点半。



十二点半都过了,门铃也没响,真智子想鞠子是不是换车时没赶上那班车呀。



看了一眼时钟,十二点四十分。真智子的视线又转到电视上。



再看时钟时,十二点五十二分了。真智子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确认门前的灯是开着的。她又返回客厅,这回她坐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支香烟。真智子每天差不多要抽十支投手牌的轻型香烟。



抬头看着时钟,这回她的视线就没有离开,一直盯着时钟看着。从十二点五十五分开始盯着秒针转了整整一周。



这可是第一次这么晚呀,真智子心里想着。



她再回过头去看电视,可注意力却怎么也集中不到电视画面上。夜间新闻节目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净是些夸张的无聊节目。



就在今天早上,鞠子还边吃早饭边看着报纸说,今天夜里的电影节目很不错呢。可现在怎么找不到呀。真智子觉得让自己两三点钟爬起来太困难了,不如就守着电视机打发时间吧。现在才想起鞠子说过,家里已经没有新的录像带了。只有几盘反复看过的画面质量不太好的带子,我去买几盘回来——



这个孩子,是不是去买录像带了,真智子想。回家的半路正好有个便利店,她是不是去那儿耽搁了,肯定是的。



想着想着,时钟的指针已经过了一点。时针指向一点十分、一点二十分。就算是去便利店,也用不着这么长时间吧?



真智子打开了大门,走到街上。街上静悄悄的,街灯泛着青白色的光,一个人影也没有。转回身,透过窗户上的纱帘,可以看见客厅里电视机的画面发出的光一闪一闪的。墙上时钟也能看见,已经将近一点半了。



明亮的家。昏暗的街道。



我的女儿还没有回家。



“鞠子!”真智子不觉叫出声来。从此,开始了漫漫长夜。



从接了真智子的电话过后,过了一小时,义男刚走进豆腐店旁边的平房式的冷藏库里,就听见停车场的空地上有汽车的声音。他从开着的门探出头去看时,只见一辆白色的花冠牌轿车停在了那里。



是真智子和坂木达夫。坂木坐在驾驶座上,身体正好转向这面,认出了义男,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又增加了许多皱纹。



“早上好。”



义男也向他打着招呼。这个时候,胸口就像被在船上钓鱼时用的小铅坠重重的压住了似的,压得喘不过气来。



其实,自从鞠子失踪的那天夜里以来,他的心头就一直像压了块巨大的石头,这块石头就一直沉在他的心底,只要稍微动一动都会在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澜。即使不去触动它,也能透过黑暗的水面看到它的存在,要把它搬开实在太重了……义男觉得在这个还没有任何变化的水面之下或许还隐藏着什么更悲惨的事情,如果把这块石头搬开,隐藏着的什么就会随着浮现出来,这才是自己不得不面对的。这就是无奈地等待失踪的家人归来的家庭过的日子。



因为两小时前真智子的一通没头没脑的电话,义男心里还没有平静下来,现在又看见了坂木,心里受到的震动,就像是平静水面被激起了的波纹。



“坂木是不是也认为在大川公园里发现的是鞠子吧”义男心里想着。



如果不是的话,怎么会特意跑来呢。



坂木达夫是警视厅东中野警察署生活安全科的刑警。因为头发有些稀疏,看上去有些显老,其实刚四十五岁。从义男看来,就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两人都是矮胖矮胖的体型,义男曾不止一次错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



九十七天前,6月7日的夜里直到6月8日的早晨鞠子也没回家的时候,真智子就给义男打了电话。在这之前她已经和鞠子的所有亲友通过电话,知道谁都没有和她在一起。



义男建议马上找警察谈谈。鞠子是个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和她竞争,她是在从小就特别受到宠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周围全是大人,都宠着她。因此,那时周围的人就感觉到她长大后会很任性。



正因为如此,鞠子无论对待父母、祖父、亲戚都一样,非常明白自己是个多么重要的人物。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大家都得顺着她,她说东就东、说西就西。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鞠子的行动都不会按时间表进行,要么迟到,要么取消预定的事情。不过,她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当这种时候,她必定、毫无例外地以她神经质似的及时和适当的方法通知对方。和别人约会迟到的时候,即便只迟到十分钟,她也会先通知对方。“如果我不能按时到达,就是违约,为我担心的人太多了”鞠子就是这么认为的。还不仅如此,她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儿在周末约会、和女朋友们一起出去吃饭、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只要时间晚了,总会特意给在家里的母亲打个电话。



鞠子不打招呼就不回家实在是太奇怪了。不,是太不正常了。是不是在车站给真智子打过电话以后,刚说了再见的男朋友又折回来了?也许他会说今天晚上就是想和她在一起,正好鞠子也有心想和他在一起的话——肯定是这样的,不过,还不能肯定是和他一起到饭店去——改变了今晚预定的日程,知道回家要迟了,这样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也应该告诉真智子啊。这样才是鞠子。才是鞠子这样的女儿呐。她可不是那种青春期的反抗心里很重,什么也不说就从家里跑出去的那种女孩子。和母亲吵了架住到朋友家去,即便只住一夜,也还是会给家里打电话的。应该不会是在商业街上闲逛吧,即使是也还是该报告一声的,这才是鞠子呢。



不过,去年年底真智子的丈夫古川茂离开了家,古川家事实上只剩下母女两人。生活上倒没什么困难,不过从那时起,真智子每天的生活重心就逐渐转移到女儿鞠子身上,她整天围着女儿转。这种过分的关心虽然有时也真让人烦,可因为这样就打破了以往的习惯,甚至到了不顾母亲担心的程度,这可不像是鞠子。



想到这些,义男才叫真智子马上去警察署的。警察也大致问了些是否的确没有和朋友在一起?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鞠子是不是个守时的孩子?真智子也拼命向警察说明,鞠子是不可能不打招呼就在外过夜的人。义男把店里的事交代给了木田,自己也跑到东中野警察署去了。



义男就是在那里遇到的坂木达夫。在一间狭小的接待室里,他低着头和两眼红红的真智子面对面地坐着,看表情就好像这事情全部都是他的责任似的。



从坂木达夫手里接过他的名片的时候,义男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在这么寒酸的环境里,居然还有个像街道办事处的接待处似的生活安全科,这么一个专门接待报案的轻松部门。二十岁的女孩,夜里,就在东京的市区里,突然消失了。该回家的时候没回家。接待这些来报案的亲属等等,这就叫生活安全科吧?他们能顶什么用呀?



坂木达夫倒是不慌不忙,他先把自己本科的搜索失踪人员的手续作了说明,然后才开始询问:“鞠子应该不是离家出走吧?谁见过先打电话说马上就回来,然后离家出走这样的傻事。她是想回家却没有回家呀。”



“发生什么事情了吧?”这话刚要出口,义男又把它咽了回去。真智子把脸整个埋在手绢儿里。



“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坂木说。听说话,这人够迟钝的,义男心想。看着他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小眼睛说起话来的样子也让人讨厌。就没有个有能力点儿的刑警吗?



“不过,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呀,如果过早地嚷嚷出去,您女儿回来了会很不好意思的,您说呢?”



“可是,鞠子可从没有过这种事呀!”



“所有的人都打听过了吗?亲戚朋友那里?”



“是的……”



义男一直没有开口。他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一般说来,店老板一般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话多的,一种是话少的。前者一般是超市啦、电器商店啦、零售和修理店这类店铺的店老板居多。而后者,就是像义男这样的,加工和零售合二为一的店老板居多。



坂木刑警看了看哭着的真智子,又看了看义男紧张得发僵的脸孔,把椅子稍微往前挪了挪,坐直了身子继续说下去。



“但是,年轻的女孩子突然失踪,这种事情确实很严重。出事的可能性是有的,这一点我很清楚。偶尔也有因为孩子离家出走而进行大规模搜索的事。不过我想,现在,在这个阶段就开始这种搜索恐怕还为时过早。作为母亲、祖父——可以称呼您祖父吧?”



“是。”义男答着,擦了擦脸上的汗。刑警的话说得很明白,是这个理,不过……



“担心是肯定的,可是别总往坏的方面想,还是先等等看好不好?”刑警冲着义男说道,“还有,鞠子的父亲,古川茂,现在是不是和她母亲分居了?”



“是的,他现在住在杉並区。”



“女儿嘛,鞠子会不会在他那里?”



“不会。”真智子立即作出反应,不高兴地说,“绝对没在他那里。”



坂木没挪地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劝说道:“不能这么绝对吧?也许是给您打过电话以后,在有乐町的街上偶然遇到了父亲,一聊就聊到深夜了,想想干脆到父亲那儿住一晚上吧,会不会呢?或者,会不会考虑到时间太晚了,打电话会吵母亲,所以才没通知您。”



真智子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不会有这种事的。”



“您先生在哪儿工作?什么单位?”



“在丸内。”



“啊,在有乐町见面的话……”



“说起来,是有过这样的事。”真智子开始不耐烦了,提高了声音说道,“和父亲一起吃过饭再回来的事是有的。孩子就是孩子,她对于我们夫妇间的事也很担心。即便如此,这孩子和父亲一起吃东西、散步,再晚也没有到他父亲那里过过夜呀。都是她父亲送她回来。”



“但是……”



“古川茂现在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义男说,“所以,不会留女儿在他那儿住的。我去过他那儿,也没让我进屋。”



按坂木的推测可有点儿太离谱了。他只往那方面(他们家的事还挺复杂的)想,这样的话,只考虑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大,这可不对头。义男想到这,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那是她们夫妻的问题,这和鞠子没回家的事根本没关系。她可不是那种因为父母要离婚就离家出走的孩子。所以,到现在为止所谈的,简直就是胡扯。”



一下子说出了这么凶巴巴的话,义男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下坂木的心情也被搅乱了。



坂木的内心的活动从表面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一副到现在为止还没找到问题所在的样子,似乎是在考虑,从现在起是不是该转移一下话题了。



“首先……”坂木刑警轻轻咳嗽了一下,睁大了眼睛说,“今天一天,先看看情况,再和能想到的地方都联系联系看。我这方面也尽力打听。好不好?您女儿好端端地回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不是吗?”



从那时起,和坂木刑警联系时,他的态度就一直是这样的。一星期、十天、半个月、一个月,鞠子仍然没有回来,东中野警察署也考虑到案子的严重性而开始了调查,在东京都内的派出所都贴出了鞠子的照片和说明失踪时穿的服装的寻人布告,可他的态度仍然没变。



“还没闹清楚是不是恶性案件呢,不能就这么认定吧。警察会尽力去查。不一定非往坏的方面去想啊”他总这么说。如果说他从来就没把这事往坏处想的话,如今似乎突然相信了似的。



说起来,坂木在这九十七天里就像是在审视着义男和真智子的内心,尽可能地努力着,要把压在他们心上的石头搬掉似的,可今天早上却完全不一样了。



“一起来是要宣布什么吧?”



义男一边招呼两人往店里的客厅走,一边说着。紧张的声音自己都听得出来。



“正好不是我当班。”



坂木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沉稳地说着。和无力的耷拉着肩膀的疲惫不堪的真智子形成鲜明的对照。坂木把头转向真智子:



“我看古川夫人的情绪很激动,我想还是请您陪她一起去的好。所以就和她来了。一会儿,我们从这里直接去墨东警察署吧,依我看,现在时间还早。”



坂木尽量用冷静的语气说着。



真智子走进客厅的时候,义男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只见她那哭肿了的眼睛又充满了泪水。



“哎,就按坂木先生说的办吧,不是还不能确定就是鞠子吗?”



真智子点了点头。



“我去沏茶。”真智子说着,进了厨房。义男等她把客厅和厨房间的玻璃门关上了之后,转身向坂木问道:“你认为真的是鞠子吗?”



坂木看着义男的脸,面对面地看着。从他的视线里一点儿刚强的感觉也看不到。这就是男性的特征,总是这样的。表面上看似坚强,其实内心是很软弱的。这时的义男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能知道家人能否平安的人。



“现在还不能马上肯定。”坂木回答。看到坂木找烟灰缸的眼神,义男拿出了烟具托盘,自己也点燃了一支。从早上起床到现在,他还没有摸过烟呢,这也许是今天抽的最后一支,他在想。这会儿,在等着真智子端茶的时候,他很狠地抽了几口。



“古川夫人好像认定是鞠子呢。”



“她精神不太正常。”义男小声说,“不过,她的第六感倒挺准的。她好像就是在鞠子失踪的那个时候得的病。”



“到今天已经九十七天了。”



义男吃了一惊。“坂木先生也数着日期哪?”



坂木点了点头,嘴里吐出一个大烟圈,又轻轻地吸了一口烟,说道:“我已经跟墨东警察署联系过了,到现在为止,除了最开始发现的右手之外,没再有其他新的发现。那边正在进行大搜索呢。看来要翻遍整个公园呢。”



“我们一点儿都不了解详情……”



义男想说,就像看推理电视连续剧那样,也不能只看到肢解的尸体就胡乱发表意见吧。



“肢……肢解的,那样的话,不会都扔在一个地方吧?既然是肢解……肯定是分着扔吧?”



“就是啊。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大川公园那么大,垃圾箱又那么多。”



“垃圾箱?”



“您还不知道吗?那只右手就是扔在公园入口附近的垃圾箱里,是装在纸口袋里扔的。一个茶色的纸口袋。像是超市用的那种。”



真智子端着盛着咖啡杯的托盘,从厨房走了出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止住了哭泣的样子。



“没找到日本茶。”



真智子一边递给坂木咖啡,一边说。“放在哪儿啦?”



“啊,我现在只喝绞骨蓝茶,所以……”



说起绞骨蓝茶,义男想起来,当时,还是鞠子从杂志上看到说是对高血压很有效的茶之后给买回来的。



“姥爷!您是不是有血压超过200的时候?那可不是人的血压呀!是长颈鹿哇!”



一边笑着,同时也露出担心的样子。



“吃咸的东西可不行呀。吃豆腐的时候也得注意,不能放酱油,要放醋汁。知道吗?”



突然间,义男感到胸中像锥刺般的疼痛。不禁用手在胸口按了按。还好,真智子只注意自己事,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义男赶紧端起咖啡来喝。



但是,坂木却注意到了。他把视线转到咖啡上,把杯子端了起来。



那只右手,如果真是鞠子的怎么办?到底是不是呢?义男和真智子一样,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嘀咕着。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虽然只有一只右手,看见了就能明白。是不是鞠子,一看准能明白。但是这可是需要勇气、需要坚强的事啊。



“好像来客人了。”坂木说道。



店门前,只见一位身穿黄色开领短袖衬衫的年轻妇女正走进门来。她对着义男笑了笑。



“大叔,来块儿豆腐。”



“好的。”义男站起身,走进店里。



“一块南豆腐,一块北豆腐。”



她是一位住在附近公寓里的主妇。每天下午至傍晚在一家牙科诊所做接待员,从这里到那家小诊所,骑自行车大约十分钟左右。半个月前,义男因为牙龈炎去要过药。“啊,这不是豆腐店的老板吗?”她曾这样打过招呼,所以认得。



“今天做油炸豆腐了吗?”



“真对不起,还没做呢。”



义男的店在夏季是不做油炸豆腐的。只有到了秋天,天气刚转凉的时候才开始卖。



“差不多该做了吧,夜里都觉得有点儿冷了。和大叔店里的油炸豆腐相比超市的可就差远了。”



“谢谢啦。”



义男把豆腐装进盒子里,再放进塑料袋,收了零钱。正目送着客人离去时,这位妇女突然停住脚步,说道:“大叔,您看上去怎么没有精神,有什么不舒服吗?”



声音很大,客厅里的两人也都听见了。义男朝她笑了笑。



“上年纪啦。”



“可别这么说,您还没老呢。”



她一边笑着,一边走了出去。义男又道了声谢之后,在旁边的小洗脸池洗了洗手,还特意往脸上撩了撩水。



一返回客厅,就看见真智子还在哭。



“父亲,我还是有预感呀。”



义男没说话。坐在那,把剩下的咖啡喝了。



“木田去哪儿了?”坂木问道。



“送货去了。十二点之前就能回来。”



“那等他回来我们就走吧。”坂木转向真智子轻轻地说。



“从各方面来的消息看,到现在还只发现了右手。到底能不能确认也不知道。请先别那么想不开。”



真智子默默地拿过放在旁边的手提包,打开包盖。



“坂木先生,我想拿上有鞠子指纹的东西大概会有用吧?”



义男看见她从书包里取出一件东西。是一个装在半透明塑料袋里的小梳子。



自从鞠子失踪后,东中野的鞠子的房间就一直保持着原样。谁也没有让真智子这样做,坂木也没这样说过。



“我想,既然有当然好了。”坂木急忙说道,“不管怎么说,事情还没完全搞清楚,现在还只发现了右手,还不知道能不能检测出指纹呢。”



义男看着真智子小心地把梳子放好,说道:“真智子,去帮我买包香烟好吗?我的烟都抽完了。我现在得看着店铺走不开。”



“啊,好的。”真智子站起身。



“香烟店在右边吧?”



“出门往右,就在邮局的旁边。”



义男在看着真智子走出门去。她没看见,这时坂木正转过头去,发现茶柜上就放着一条香烟。



“趁着真智子不在,我们能说说。”义男说,“您今天和真智子一起来是怎么考虑的?”



坂木先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喝了,然后盯着义男慢吞吞地说:“香烟店远吗?”



“很近。不过,我知道那个店今天休息。再找另一家的话,怎么也得十分钟才能回来。”



义男正是这样想,才让真智子去的。



“坂木先生,您是不是比电视台还早得到消息吧?请您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川公园的……那个,发现的手……有什么特征吗?”



坂木用手托着腮,目光朝下看着。他不想看到义男脸上担忧的表情,低头在搓着手。



“还不太清楚。不过,是年轻女子的手,这一点是肯定的。所以,有可能是鞠子呀。”



“是吗?坂木先生也这么想吗?”



“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谈话没有再继续。坂木沉默不语。义男觉得他似乎隐瞒了什么新的情况似的,心里这么想着,却也没有办法。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探听出更多的消息。



又有客人来了。是两个人一起来的。正当义男接待他们时,木田回来了。车停在有马商店的空场上,就在坂木的车旁边。真智子也回来了。不仅拿着香烟,还提着从超市买东西的口袋。



“买了这么多。”



“正好看见有巨峰葡萄。”真智子边说边打开袋子。



“鞠子就喜欢吃这个。”



父亲看着女儿。女儿也看着父亲。真智子含着泪笑了笑。



或许真智子真的碰上什么厄运了吧,义男心想。



到墨东警察署的路很长,车里的三个人几乎什么话也没说。真智子一直看着窗外,呼吸的声音很轻,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两手静静地放在膝上,只有手指随着她的思考时不时地微微颤动。



墨东警察署是一座五层建筑,看上去建成还不到一年的样子。建筑的地下好像建有地下停车场,坂木在署前的外部停车场上停车时,楼下接连有两辆警车开了出去。



如果义男的记忆和方向感没有错的话,这两辆车都是开往大川公园方向的。



从车上下来,义男拉着真智子的手,好像迈不开步的样子。身穿制服,手里像是握着一把木刀似的负责警备的警官,在入口的楼梯附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一行。这时,义男看见值班警官的身旁,就在楼梯的另一侧,有个高中生模样的青年,团着身子坐在那儿。像是在保护自己似的,两手抱着头。



从大川公园到墨东警察署,塚田真一是和锦武的女主人一起被警车拉到这里来的。挤在车的后座上,肩挨着肩一动也别想动,一路上那位女孩子就一直在哭泣,真一则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看到两个人被警车拉走,人群中议论纷纷的,“怎么回事?还是个学生呢,干什么啦?”真一的耳边传来这样的议论声。



看到从垃圾箱的纸袋里滚出来的人的手之后,真一站在那儿一动也没动,只见那位女孩子在旁边拼命地哭喊,他根本帮不上忙。结果,最初报警的是因为被女孩子的哭喊声惊动了的一对正在散步的中年夫妇。大概是警车的警笛声,一下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那么多的人,乱哄哄地围着看热闹。在警察到达之前,这伙充满好奇心的人,远远的朝着那个垃圾箱的方向张望。之后,不仅在现场取证,还要带真一他们去警察署的时候,真一要求先把诺基和锦武交给什么人代管,并把它们分别送回家。



“告诉我你的地址,你的家是在附近吗?”



最后,由一名警官负责,分别向真一和女孩子询问了住址和联系人。真一除了回答警官的询问外,别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始终没有出声。有一名警官在经过他身边时对冲他点头的真一小声说:“吓了一跳吧,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喂,是男子汉吧?还得更镇定、更坚强才行啊。在女朋友面前还不表现得好点儿。”



这个人在说这话的同时还在真一的肩膀上拍了拍,说完就走了。真一想说那可不是我的女朋友,凭什么这么说,吓了我一跳,连情况都没搞清楚,瞎说什么呀。他想解释,可惜没人听他的,只好默不做声。一个人不觉得脸上发热,身上发冷,两腿直发颤。



一同乘坐警车的刑警,穿着一身有卫生球味儿的制服,脸刮得铁青。车里也没有更多的新消息。刑警通报过自己的姓名,可真一没听清。耳朵里听到的,全是那位女孩子在看见垃圾袋里的东西时发出的哭声。那哭声就像自己挨了一刀似的。几次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垃圾袋里滚出来的手。那只手的手指笔直地指着真一。像点名似地指着。就是你,真一。你又回来了。虽然让你逃了一次,可你到底还是回来了。这回可逮住你了。



那是一只死神的手,真一想着。



在墨东警察署,真一和那女孩子一起上了一层楼,被带到一间像是会议室的房间。一会儿工夫,只见几名身穿便装的刑警走进走出的,有人朝真一他们这边瞅了一眼,一边对他们说,还请稍等一会儿,一边又忙碌着。这时一位穿制服的女警官,端着盛着咖啡的纸杯走了过来。



大概是年轻女警官的优雅风度使人感到安心,那女子的脸色好了起来,眼睛还是红红的。



“啊,对不起,能给我找些面巾纸吗?”



真是的,鼻涕眼泪的,连个手绢也没有。女警官立即点了点头,不知从哪儿找来一盒新的面巾纸。



“还需要什么吗?想去洗手间吗?”



“不用了,谢谢。”



那女子朝女警官笑笑。女警官也朝她笑了笑,然后把视线转向真一,问道:



“你怎么样?心情很不好吧?”



真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女警官没说什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闭着嘴出了房间。



会议室的门开着,能听到屋外的人声,但此时屋里只剩下真一和那女子两个人。这时,那女子开口说道:



“怎么回事,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呀!”



真一低着头,没有看她的脸。她把座椅往前挪了挪,凑近了真一,小声说道:



“今天早上出门散步的时候,你会想到要碰上这种事吗?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嗯。”真一点了点头。女孩子可爱的声音这时候变得很苦涩。真一心想她的声音怎么这么大呀。



真一用手擦了擦额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因为是别人的事,对于她来说是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虽然被吓着了,但还是会恢复到自己原来的状态的。她和我不一样。



“还没介绍我自己呢,我叫水野久美。”她一边说一边看着真一,“你还是个高中生吧?”



真一又是没出声地点了点头。久美的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



“不行呀……不要紧吧?看你的脸色很不好呀。”



“不要紧。”



“吓了一跳是不是?我就像做梦似的。”久美的声音像唱戏似地说。



她说着伸了伸舌头:“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啊!”



正说到这儿,真一忍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径直向房间的门口走去。



久美吃了一惊,挺直了身子问道:“怎么啦?你到哪儿去?随便回去可不行呀!”



她的话还没说完,真一已经走到走廊里,刚好撞上正要进屋的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刑警。把对方吓了一跳,赶忙闪开身。



“怎么了?去哪儿啊?”



“对不起,我想出去透口气。”真一简短地回答。



“外面风大,不要紧吗?”



真一嘴上一边说着没关系,一边没停步地向楼梯方向走。大个子刑警急忙一把抓住了真一的手。



“等等。”



“马上就回来,拜托了。”



这时,另一个刑警从走廊的对面走过来。没系领带,穿着拖鞋,挺着个肚子,给人衣冠不整的感觉。



“喂……”



那位走近的刑警像是有什么事。



“我不走远。”真一说了一句,小跑着下楼去。在拐角处,大个子刑警还要追上来,被没系领带的刑警给叫住了,可还是用眼角看着他。



出了自动门,来到外边。阳光直晃眼。走下楼前的水泥台阶,真一在最后一层台阶的一头坐了下来,用手遮住眼睛。真一觉得,在出入口值班的警官朝他走来,因为他坐在那儿没动,警官看到他的样子,也没有说什么。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真一把自己完全置身于头脑里再生出来的所有画面和音响之中,任由这些东西来折磨自己。只要想起来的,一经出现就没完没了,想中途打断都不行。这样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



五分钟、十分钟,就这样,自己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抱着。待记忆的狂风刮过去之后,身体才能慢慢地放松,他知道自己没有哭。尽管受到强烈的震撼,可他并不流泪。他的泪早就流干了。



如果稍稍留意一下,这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警察署前的四条车道的大路上,各种车辆来来往往。紧靠右手的便道上有一个公共汽车站,一位身着西装的男子站在那儿,正在看着一份完全打开的报纸。报纸的边角被风吹得扑拉扑拉的,他脚边的树叶也被风吹得直打转。



世间万物一切都没变,阳光还是金色的,空气还是那么清新,这就是和平。真一摇了摇头,用两手搓了搓脸。



这时,警察署前的拐弯处,一辆车开了过来。是一辆白色的卡罗拉牌汽车,在楼前向右一拐,停在了外部停车场上。车门打开,里面的人走了下来。



有三个人。一位是穿着制服的中年男子,一位是穿着灰色衬衫和灰色方格花纹上衣的年长的男人,两人都是矮胖矮胖的,走路的样子也很像。大概是父子吧。



另外还有一人,是一位女性。也是中年,年纪和石井夫人差不多。不,也许是和真一的母亲年龄相当。



一位模样奇怪的女人。像喝醉了似的,边走边左摇右晃。穿着灰色衬衫年长的男人看不过去,过去拉住她的手一起走。中年女子随着老人的步伐走着,并且脸上带着笑容。那个笑容看上去似乎很茫然。



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啊,真一想着。到警察署来的肯定是有明确目的的,不会是被害人的亲属吧?要么就是罪犯一方的什么人吧。



看着看着,走了过来的这三个人中的老人的视线与真一的视线正好碰到一起。真一看见,这位老人的脸色就像他穿的灰色衬衫一样,暗淡无光。谢了顶的额头在秋天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老人也看到了真一。疑惑的目光中,能让人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同情或是担心交织在一起的东西。这也许只是真一的猜想。老人的视线从真一的脸上移开了,转向墨东警察署的入口方向。在前面走着的穿制服的男子正在和值班的警官说着话。那声音断断续续地被风传到真一的耳朵里。



“她女儿的事情……”



真一挺身站了起来。把头前后活动了一下,抬头看着在自动门前站着的三个人和值班警官的侧影。



这几个人,大概是来打听那只手是不是自己女儿的吧——像是被霜打了似的,这种想法一下子占据了真一的头脑,他好像猛然醒了过来。这些人肯定是想打听那只手的主人的消息才来这里的。



接下来,一定会有几拨儿这样的家庭来墨东警察署打听情况。大都会像刚才的几个人那样,心情沉重地在警察署里等待,祈祷着不要得到最不愿听到的消息。真一再一次想到了那只笔直地指向他的手。那只手到底是谁的手,对于那些想要知道答案而到这里来的人们,真一就如同是死神。因为他们得到的是最不愿听到和最不愿相信的事实,他们的女儿死了。



穿制服的男子在跟值班警官打招呼之后,走进了警察署。老人和几乎被他拖着走的女人紧跟在后面。三个人的身影马上就要在真一眼前消失的时候,老人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回头朝真一看了一眼。只是瞬间的一瞥,马上就走进前面的门里去了,可他那探询的眼神却留在了真一的心里。



这时候,回头看真一的那位穿灰色衬衫的老人在想——这个小伙子,看上去很孩子气的脸,好像正是我担心的那个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人。不过,真一真正从老人口中听到这话,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此时,警察署的门口就剩下真一和值班警官了。真一感觉有点儿冷了,进去吧——这样想着,正准备站起来,只听背后有人喊道:



“是塚田真一吗?”



回过头,看见刚才那位没系领带的刑警站在那儿。



“是……是我。”



听到真一的回答,刑警从水泥楼梯走下来,坐在真一身边。真一也坐直了身子。



没系领带的刑警头上散发着发蜡的气味。他不慌不忙地一边冲真一点着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可是风太大了,手里的简易打火机的火一下子就被吹灭了。他用一只手掌遮住打火机,好不容易点燃了香烟。低沉的声音和着烟气一起吐了出来,他说道:



“塚田君,你就是佐和市的教师一家被杀害案件中的塚田吧?”



刑警好像在和香烟恶战,完全把真一丢在了一边。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真一说不出话来。刑警一边吸着烟一边歪着头看着真一。



“我是警厅的武上。在办佐和市案子的时候,有一名犯人逃走了,我还去市内有关人员的住宅搜查过。所以,记得你的名字。”



“……是吗?”真一终于出了一声。这么说那个犯人在市内被抓住了,真一想。



这个武上刑警紧接着又说:“你的父亲、母亲和妹妹真可怜呀。”



听着这样的话,真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说的确如此呢,还是说感谢他的关心呢?像他这样,用可怜这样的词来形容那个案子的人还真没有过,他是头一个。到底怎么回答他才好呢?他既是同情者,又是警官,还是曾努力逮捕犯人的有功之臣。



正当真一搜肠刮肚地思索的时候,武上刑警性急地扔掉了烟头,用皮鞋把烟头在地上踩灭,用生气的语气说道:



“对不起,本想安慰安慰你,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不。”



“平常,我几乎没有和受害人或受害人家属说话的机会,能和你说几句真的很高兴。”



“你现在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真一点点头。



“是住在亲戚家吗?”



“父亲的朋友家。从小就认识的,也是中学的老师。”



“是吗?”刑警在冷风中眯起了眼睛。



“那,你是做他们的养子了?”



“嗯,还没办正式手续。所以名字还叫塚田。”



好像明白了似的,武上点了点头。



真是不大会说话的人,谈话一直就这么问一句答一句的,很不自然,可始终没有结束。



真一问道:“武上先生,您是因为今天早上的大川公园案子到这儿来的吧?”



“嗯。”



“是个恶性案子吧?”



“还不清楚呢。”武上摇着头说,“只发现了一只手,还不能断定是不是杀人。也有可能是被肢解的或是被遗弃的尸体。”



武上一边说着,不禁笑了起来。“不会是这么回事吧。臭得很呐,应该是杀人吧,嗯。”



“恶心。”真一说道,“太恶心了。”



武上看了看真一。“是你发现的吗?听说是一个像塚田这样的高中生发现的,怎么会遇到这么倒霉的事啊,你这人。”



“咳,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人好像总被一些奇怪的事包围着似的。”



武上在真一背上咚地拍了一下。“说什么傻话呢!”



真一也不愿这么想。可是,那个死神的手指的影子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现在的家,你觉得怎么样?”



“叔叔、阿姨都是好人。”



“还有别的孩子吗?”



真一摇摇头。“只有我一个。啊,对了,还有一条狗。”



“狗?有狗也不错呀!”武上说着,把两手往膝盖上一按,站起身说,“怎么样?现在心情好多了吧?”



“是的。给您添麻烦了。”



“好啦,还得辛苦你,去做笔录吧。完事之后赶快回家,还能赶上学校的下午课吧。”



平常,真一缺课——不告诉石井夫妇就旷课的时候也不少,今天不去也不要紧,也没有心情去上课,不过他没说什么。武上在前,真一在后面跟着他,往警察署的大楼里走。在自动门前,又有一辆车子开过来的声音,真一回过头去。



这次,来的是一辆出租汽车。从后座上下来两个人,像是母女。两人就像被针扎了似地从车里弹了出来,脸部一副紧张、僵硬的表情。



看着她们,真一说道:



“也许是为辨认那只手来的吧?”



“不知道。”



“刚才的那些人,给人感觉也是来辨认的,不是吗?”



真一眼前忽然又浮现出曾与他视线交织在一起的,那位穿灰色衬衫的老人的脸。



“女孩子被卷进去的案子,多半是恶性案子呐。”武上说着,又压低了声音说道:



“要是在十年前,即使发现身份不明的遗体,有人失踪的家庭也不会这么敏感。不过,现在可完全变得不一样了。可能是因为大家都更有知识了吧。特别是最近,大坂那边接连发生女性被肢解的杀人案件。”



真一随着武上走上大楼里的通往刚才那间会议室的楼梯,就在快要赶上那个看上去像是母女俩的两个人的时候,武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向真一问道:



“请问,你家的那个案子公审了吗?应该开始了吧?”



第一次公审是在案子发生的半年之后,今年的三月进行的。真一没有到庭,连旁听也没去。前不久,听说似乎必须得出庭,真一为此很烦恼,不过目前还不知道具体的进展情况,真一一本正经地答道:



“负责案子的检察官曾说过,尽量不要我到庭。”



“那么,你是不是不想去啊?”



“在证人席上接受各种询问,想想那种情景也觉得很不舒服。”



“是呀。”



“还是……不去的好。”



“的确如此啊。”



“无论是谁,即使什么都不问,各种情景总能反反复复想起来,都是相同的。”



武上刑警目光朝下看着自己的胖肚子。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现在的谈话怎么会进入这么艰难的话题,问题好像都出在他的肚子上似的。



“对不起,我净说些没用的话。”真一说。



武上把他那粗大的手挥了挥。“我也是,嘴笨得很。”



看着武上的这张刚强的但有点儿不端正的大脸庞,如果换个场合,真一也许真想向他诉诉苦。



“怎么说呢,我家的那个案子,从第一次公审之后就没再开庭,我想暂时还不会开庭吧。”



“为什么呀?”



“在是不是将三人一起公审的问题上还有争议,那边还希望做精神鉴定,现在正在做着呢,所以不会很快。”



武上睁大了眼。“你是说三人一起?”



“是啊,三人一起。”



“真可怕啊。那个主犯……叫通口吧?那个家伙。”



真一眼前浮现出那个“大叔”般年纪的主犯的脸,他已经没有了流眼泪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心中针刺般的痛。



“是的,是叫通口。”



“谁看见他都会认为他精神正常的。”



“对于鉴定,似乎也有争议。”



武上用力拍着脑门,生气地直喘粗气。



“那伙人是怎么说的?是想说他精神失常吗?”



“听说是精神障碍。”



“计划犯罪,哪来的什么精神障碍呀?”



真一没说话,无奈地笑了笑。正确地说,是做了一个看上去是笑脸的表情。



“哎,真一君。”武上刑警郑重其事地对真一说道,“你家的案子的确是个残酷的事情。可你作为受害者,对刚才说的这些情况应该有主见,是不是?”



真一点点头。



“你没什么错。”刑警说,“你什么责任也没有。这一点你可得牢牢记住。”



负责案子的葛西等人也都这样说过。



看到真一点了点头,武上刑警朝会议室的方向走去,真一跟在他的后头。简直就像是被带来的犯人,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面。



经过坂木刑警利落地交涉,没费什么事,义男和真智子就进到墨东警察署三层的一间小房间里。房间好像是专为做谈话室而造的,室内有桌子和沙发,紧靠墙摆着一个旧的频道式的电视。旁边的小抽屉上放着内线电话机。



义男一行坐了下来。



“请稍等一会儿。”坂木说了一句,走出屋去。出去时,从真智子的手提包里取出了鞠子的小梳子。



屋里只剩下义男和真智子两个人。真智子坐在扶手椅上,身体稍稍前倾,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地面。几乎和在车里时的姿势一模一样。这里是墨东警察署,她知不知道呀。义男担心地问道:



“真智子,不要紧吧?”



真智子没有反应。半张着干干的嘴唇,看着地板上的一个点。不该带她来,义男开始有点儿后悔了,自从真智子怀疑在大川公园发现的手就是鞠子的手,从那时起真智子的思维就脱离了现实,完全陷入了充满虚妄和恐怖的想象之中。这样,如果那只手被确认不是鞠子的,真智子恐怕也很难回到原来的状态了。



楼的三层和进进出出人声嘈杂的一二层不同,显得很安静。在上楼时,曾经走过好几个关着的门。这一层大概是不让外部人员随便进出的。可能是坂木为了让义男他们安心而特意安排的吧。



静静地坐在那儿,身边真智子的不规则的呼吸声听得很清楚。那声音听起来又浅又急,就像发高烧的幼儿发出的呼吸声。红红的脸,闭着眼睛,横躺着的孩子——义男的思绪把他拉回到很久以前。



是的,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义男想起来了。那是真智子四岁的时候,1955年前后——义男的有马豆腐店刚开张还不到半年。真智子夜里发高烧,抱着她去看病,诊断结果是患了肺炎。自己对俊子大声斥责,弄得俊子直掉眼泪。



如今,俊子已经去世八年了。义男想到,老婆如果活着,这个时候还多少能帮帮真智子。不过,从俊子的角度考虑,虽然她先走了,可是她却不用经受外孙女身遭凶险这样可怕的痛苦了,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突然,真智子哭出声来。义男看见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怎么这么长时间呀?父亲。”



义男没出声,二十多年前,女儿出嫁的时候和现在一样,自己的手和女儿紧紧握在一起。真智子如今确实又在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



两人就这么等着。大约过了一小时,坂木脚步急促地返了回来。他一走进房间,真智子就松开了义男的手,像看到救星似的,抬起身子。



“怎么样了?”



“还正在研究着呢,现在还没法下结论。”坂木满头是汗地说。



“要得出明确的结果还得需要多少时间呀?”义男问。看来得和真智子解释一下,先一起回家去吧。



“公园的搜索还在继续。”坂木说着,在真智子的斜对面坐了下来,“现在,除了最初发现的右手以外,还没有其他新的发现。我也是个外部人员,要得到点消息挺麻烦的,不过,对于那只手的来历也许很快就能判明。”



“是不是弄清了什么情况?”



坂木看了看义男和真智子,这回似乎是要让真智子对他提的问题作出回答,他转过身来。



“今天早上发现的那只手,是相当新的。”



“新的……”



“是的。也就是说,是死后只有一个晚上的手。所以手的样子很清楚。”



“那又怎么样呢?”



坂木向前探出身子,慢慢地向真智子询问道:“古川鞠子涂指甲油吗?”



真智子的表情变得含糊不清起来。“涂指甲油——啊,在公司工作的时候好像没涂过指甲油,公司是禁止涂指甲油的。后来在银行工作,这样的地方比较杂。所以,如果有约会时,好像也涂过浅色的指甲油。”



“失踪那天涂没涂过?您记得吗?”



真智子两手抱着头。



“是什么样子来着……穿什么衣服我还记得,是粉红色的套装。因为晚上要去玩儿,所以穿得很漂亮。是刚买不久的新套装。没有什么活动的时候,因为上班要换制服,一般都是穿牛仔裤去上班的。可是,指甲油……”



“那只手上涂了指甲油吗?”



“唉,怎么说呢,我也不十分清楚,好像是深粉红色……淡紫色……总之,是近似这种颜色的指甲油。”



“肯定是女人的手,是吧?”义男插嘴问道。



“肯定是。不是男人的手。从皮肤状态来看,相当年轻,大约是二三十岁的样子。”



“指甲油……”真智子还抱着头在喃喃自语。



“算了,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坂木用安慰的语气劝真智子。



“只是想问问有没有这样的习惯。鞠子失踪已经九十七天了,可那只手的死亡时间只有一个晚上。所以,即使是鞠子,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有机会涂指甲油。”



真智子突然垂下双手:“啊,是吗?……对呀。”



“还有一个问题。”坂木用手比画着说。



“鞠子的右手手腕内侧,有没有像痣似的痕迹?”



“痣?”



“是啊。像邮票那么大的,很浅的痣。不过,还不知道那像痣的痕迹是不是原来就有的,或是在被弄成这样的时候由于什么原因而形成的……”



为了避免使用“死”或“杀人”这样的字眼儿,坂木说得很辛苦。



“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样的痕迹。不过,要说痣的话,鞠子肯定没有,我从来没看见过。”



真智子自我肯定地使劲儿点了点头。



“对、对,没有。没有痣。”



“那只手上是不是有痣啊?”真智子又追问了一句。



“对,刚才听说的,据说因为还没经过太长时间,肉眼就能看出像是痣。”



“哇,那就不是鞠子啦!”



真智子把两手在胸前合拢,露出一副突然被解放了的面容叫道:“父亲,不是鞠子呀!”



义男悬着的心也好像放下了一半,可他觉得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坂木说了,那个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还不清楚,他很担心情绪大起大落的真智子的精神状态。



“太好了。”义男宽慰真智子说。



“先沉住气,来,坐下好吗?”



这时,门口好像有人来了。义男抬头看去,坂木也转过头去。有一位穿制服的女警官,像是在找什么似的,正往这边看着。当看到坂木时,冲他说道:



“坂木先生,请过来一下好吗?”



对真一和水野久美的取证为什么用了那么长时间,要知道理由,听听他们和刑警的谈话就知道了。到不是怀疑真一他们是第一发现者——尽管先出来的水野久美对此颇有微词——而是询问他们在发现那只右手之前的所见到和听到的事。例如,是不是每天都去大川公园散步?这几天里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事?看没看见在附近有可疑的车辆停放、有没有什么可疑的或行动怪异的人等。仔仔细细地挨个问了个遍。



真一知道,警察就是这样,同一个问题要来来回回问上好几遍。所以他倒不觉得烦,也不生气。负责真一的刑警,似乎是听武上刑警说了什么,对真一说话的语气一直很温和。不过另一方面,是对真一抱有很大的好奇心。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连续遭遇杀人事件和发现疑似杀人事件。经过这样耗时间地询问,真一真觉得累了。



中间,因为吃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刑警一边说着“让你受累了”一边拿来了盒饭。也许是觉得和别人一起吃饭不自在,他一个人出屋去了,屋里只剩下真一一个人。



真一虽然从早晨就什么东西也没吃,可现在却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只是肚子叽里咕噜直叫。凉了的盒饭一点儿滋味儿也没有,只好默默地勉强吃了半盒。其间,只听楼里的电话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地响个不停,人声嘈杂,人来人往的。



吃过午饭,又花了一个小时,取证才好不容易结束了。他告诉真一有必要时马上联系,又再次确认了真一的住址和学校名称后,才终于允许真一回家了。



“真是让你受累了,耽误你这么长时间,实在是很抱歉。”刑警说着,“好啦,你母亲还在楼下的接待室里等着呢。”



“母亲?”



就像一年前刚听到发生的事件时的情景一样,真一条件反射似地叫道。



母亲已经死了。



“你母亲,石井良江呀。她从你家打电话来寻问,知道中午过后就能结束,就来接你了。已经等了三十多分钟了。”



“是吗?”



来到一层,刑警带着真一往接待室走,在乱哄哄的大厅另一头的石井良江先看到了真一。



“真一。”



石井良江在普通上衣外面套了一件薄外套,脸上也没化妆。她朝真一招着手,小跑过来。



“太好了,人这么多,我还怕找不着你呢。”



说是接待室,其实只有一排排的模压成型的塑料椅子。因为前面紧挨着交通科,所以外来的人很多,在这里几乎没有警察署特有的那种严肃的气氛。



“怎么会遇上这种事呀。累了吧?”



“是挺累的。”



“吃午饭了吗?”



“吃了盒饭。”



“还想不想吃点儿热的东西?回去吃点儿荞麦面怎么样?”



“您帮我跟学校请假了吗?”



“别担心了。你今天就别去学校了。”



石井善之和石井良江夫妇都在当地的中学里工作,只是不在同一个学校。石井善之今年春天刚刚当上教务长。石井良江是语文教师。他们和被杀害的真一的父亲,从小关系就很亲密。石井夫妇没有孩子,真一家出事后,他们主动要求把真一领回家的。



真一的父亲和母亲都有兄弟姐妹,父母生前与兄弟姐妹的关系都不错,不知为什么,他们每个家庭都表示收养真一有困难。那时,使真一的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正是在那个时候,真一被石井夫妇领回了家,一直由他们夫妇照顾着他。尽管他们与真一没有血缘关系,而且他们一直都是父母的好朋友,可是真一总是暗暗地想,他们在心里一定也会责怪我的。这话虽然嘴上没说——但比说了更可怕,现在又遇到了这么意想不到的事,尽管真一可以继续装着不了解石井夫妇的心情,但他始终在揣摩着石井夫妇的内心。



“诺基怎么样?”



“巡警给送回来的。听巡警的话真让人吓了一跳。”



“真对不起。”



良江的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真一君不用道歉,又不是你的错。”



真一君。对于这种称呼真一至今还没有习惯。过去母亲总是喊他“真一”、“哥哥”,从来没叫过他“真一君”。中学二年级的时候,真一曾有过的最初的女朋友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总是说“真一君在家吗”,妹妹总是在他面前学她的腔调,弄得他很不好意思。因为这事他曾经生妹妹的气,一整天不理妹妹,结果是妹妹到母亲那告状,害得他挨了一通骂。全家人在那之前和之后再没人这么称呼过他。



良江叫他“真一君”,善之叫他“真一君”。既不是“真一”也不是“哥哥”。尽管已经一年了,真一对这个事实还是不能习惯。



又是和警察打交道。



不愿意回忆起来的细节,不愿意去想的大事,不断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在他的心中涌动着。快点儿从这出去吧。



良江的车停在外部停车场上。她的车是专为上班用的红色轻型小汽车。



“真一君坐这样的车可有点儿嫌窄了呢。”良江一边开着车门一边说。“该买辆新车了。总说要买一辆四轮驱动的车呢。再过一年,真一君就该考个驾照了吧?”



良江像是要尽快离开警察署的大楼,看她的表情,是想让真一从今天早上的事件中解脱出来。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到底看到了什么?一般的父母肯定要问的话,她一个字也没问。就这么回家让人感觉很不自在。



良江自己大概对此也很清楚,当她坐进车里的时候,脸色看上去很难看。



或许还能看见武上刑警吧,真一朝门厅的方向回过头去。他这会儿大概还在忙着,应该不会呆在外面。不过,真一还真的想再见到他,还想再和他聊聊。真一现在感觉最需要的东西就是刚才从他那里获得的距离感。



武上不在那里。当真一正要关上车门的时候,大楼的自动门开了,真一抬眼一看,是两小时前曾看见的像是母女俩的两个人,一起走了出来。母亲像是搂着女儿哭得死去活来,两人边哭边步履蹒跚地向街上走去。



真一用手扶着车门呆住了。啊,那只手——他想道。那只手的主人是她们家的人吗?所以才哭吧?这样的生离死别太痛苦了。



“真一君?”



不顾良江的召唤,真一跑了过去。横穿过停车场,向着往公共汽车站方向走去的母女拼命追了上去。



“喂!”



听见声音,那个女孩儿回过头来。一张清秀的面孔。眼睛红红的,脸上布满了泪痕,即使如此,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漂亮女孩儿。



“那个……那个。”



那个女孩儿一边搀扶着哭着的母亲,一边向着没头没脑的真一转过头去。



“怎么回事?”



声音带着哭腔儿。



“那个……我……不,那个,也许,身份查明了吗?”



“什么?”



那个女孩儿侧着头和母亲对视了一下。然后一起看着真一。



“什么身份?”



“今天早上的大川公园的……”



女孩儿像吃了一惊似的,身子往后退了一下,直愣愣地看着真一。真一慌忙说道:



“对不起,我不是起哄。我,噢,不。那个手是我发现的。所以,那个……”



“啊”女孩儿的泪眼眨了眨说:“不,那只手的身份,现在还不清楚呢。”



“那你们……”



女孩儿和母亲用手擦着眼泪,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是我的哥哥失踪的事搞清楚了。”



“哥哥?”



“是的。我们看到了新闻,但不知道是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因为就住在附近,所以想过来问问。我哥哥一直去向不明。”



“是因为放心了才哭的。”那位母亲说道,“哎,仔细想想,没准儿儿子该回来了呢。”



“就是呀,总算没白来,真的没白来。”那女孩儿说。



那语气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然后,互相搀扶着走了。只剩下真一站在那儿。



错了吗?搞错了吗?这么说,是比她们母女俩先来的那个家庭的人吗?



不,也许不只这些。第一,东京市内、日本国内,失踪的去向不明的人有多少人啊?一千?两千?更多?其中,还有推测是因为犯罪而失踪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啊。其中有一个人的右手,被塚田真一发现了。



“真一君!”



良江已经来到真一的身后,从他背后搂住他的肩膀往回拉。正在长身体的真一和身材修长的良江站在一起,几乎一样高了。



“回家吧。好吗?”良江恳切地对真一说。



真一默默地点点头。是啊,此时此刻,那个能称之为“家”的屋檐下,毫无疑问是他想去的地方。



六千三百人——有马义男在思考着。坂木被叫出去之后,真智子的意识又进入到一种恍惚的状态,自寻烦恼地一个劲儿苦笑,义男只好说些劝慰的话。义男一心想让真智子的情绪好起来,他自己也在不断地适应着眼前的变化,他现在的心情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内心还完全处于紧张的状态。



但是,因为有了希望,所以他又在思考着六千三百人这个数字。记得在鞠子失踪大约半个月的时候,他曾和坂木讨论过这个问题。在全国一年当中,大体上有多少人离家出走或失踪,坂木曾告诉义男:



“去年一年,总数约八万二千人。”



“都上万了吗?”



“对。这是包括各种各样案件的数字。鞠子也包括在这里边——”



因为当时真智子不在旁边,坂木的说话方式也很直接。



“——因为是怀疑失踪,如果只考虑有可能卷入什么犯罪的案子的话,这些特殊失踪的人数为一万五千人左右。其中,女性约六千三百人。”



“有那么多人吗?”



六千三百分之一。义男心里反复盘算着。那只手是鞠子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的。不是吗?不要紧的,鞠子没死,没有被切掉右手。



当义男还在苦苦思索的时候,去了三十分钟左右的坂木返回来了。他没有进屋,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没让真智子看到他,他用眼神把义男叫了出去。



义男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大约五年前,他曾有过心率不齐的毛病,现在突然间他感觉好像当时的毛病又出现了似的。



“有马先生。”



坂木避开正坐在扶手椅里吸烟的真智子,朝义男叫着。真智子并不常抽烟,如今坐在那儿抽着义男常抽的那种劲儿大的香烟,倒显得很安静。



义男用若无其事的声音对真智子说:“真智子,我想去趟厕所。”



“知道在哪吗?”



“应该能找到。我去了。”



走到走廊里,坂木把义男拉过来,马上关上了门。



“怎么回事?”



坂木压低了声音,皱着眉头,用不把耳朵贴近就几乎听不见的小声对义男说:



“有古川鞠子的照片吗?”



“真智子刚刚才好了点儿,怎么跟她说呢?”



“可能的话,先到家里——有马先生的家,啊,恐怕还是得到古川家去拿吧?”



坂木好像也有点动摇了。义男的心里还在七上八下的。



“如果可能的话,可以和有马先生一起去一趟吗?让这里的搜查员们去找找。为了不耽搁时间,最好马上就去。”



义男突然觉得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他使劲儿清了清喉咙才发出声音来。“怎么回事?到底发现什么了?”



坂木的眼睛里显出黯然失神的眼光,几乎没有一点儿生气。



“说是从大川公园,除了那只右手,还发现了别的东西。还是在垃圾箱里……发现了一个路易斯维登牌的小手提包。”



只是听他这么说,义男根本想象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手提包。就在坂木说话的时候,义男的思绪随着坂木的话音飞快地想象着,此时,他真想堵上耳朵,闭上眼睛。



经过短暂的意识真空状态,义男回过神来,断断续续地问道:



“那么,是鞠子的东西吗?”



坂木没有点头,而是用手按在额头上。



“手提包里有女用化妆品和手绢儿,还有古川鞠子的月票。”



3



前烟滋子睡眼惺忪地准备起床的时候,卧室的窗户上已经透进了午后的阳光。今天是个好天气,家家的窗外、阳台上各式各样的被子、褥子都在享受着日光浴。



哎呦,还疼啊。



滋子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拍。耳边好像还能听到婆婆的唠叨声。



“就算是睡懒觉,睡到九点要么十点,不管怎么说中午之前总得起床吧。中午都过了还不起床的人,恐怕连睡懒觉都称不上吧?”



这是婆婆昭二最近常挂在嘴边的话。对于结婚四十年来一直过着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做早饭的生活的婆婆来说,睡懒觉完全是无法容忍的,不可想象的事,所以她才会这么唠叨。滋子其实也很理解她的心情,确实,像滋子这样放着一大堆的事不去做,一睡就睡到下午的主妇,大概也很难找到。滋子也想象婆婆说的那样,在中午之前起床,可因为夜里做事情更有效率,总是快天亮的时候她才钻进被窝,所以上午怎么也爬不起来。



滋子在厨房里烧上水,看了一眼时钟,哇,都快两点了。刚刚起床的她叼起一只香烟点着了火,在等着水烧开的这段时间里,她无所事事地吸着烟。忽然,她看见有人拿着一块巡回板报往这边走来,她想,一定是有什么新闻吧?



“滋子,已经是下午了还穿着睡衣转悠呢?”得,又该挨说了。滋子急忙去换衣服。



喝了一杯速溶咖啡之后,站起身来,因为是空腹,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滋子想找点儿什么东西来填饱肚子,但她还是先忍着饿,把被子抱出去晒。她抱着昭二的褥子刚走到阳台上,像是在专门等着她似的,重田大婶儿就站在隔壁的阳台上,手里拿着一个拍打被子的掸子。



“哎,滋子,早上好。”



怎么问“早上好”呀,滋子想着,精气神儿十足地冲她笑了笑说:“你好。”



重田大婶儿一边亲切地微笑着,一边使足了力气用掸子“啪、啪”地拍打着被子。



“被子都鼓起来了,今天真是好天气呀。”



“是啊,昨天的雨好像根本就没下过一样。”



滋子可以看见重田大婶儿眼里的闪光。



“滋子,你倒是早点把被子拿出来晒呀。”



滋子微笑着。“咳,我是想早点儿晒呢,可是昨天的雨都下到我家的阳台上了,上午阳台的地还是湿的呢。”



“啊,是吗?”重田大婶儿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滋子,你还没出过门吧?你简直是有睡觉癖了。”



大婶儿说着进屋去了,把滋子一个人凉在了那儿。说我有睡觉癖?她用手摸了摸头发,咳,原来如此,头发乱蓬蓬的。



“哼,臭老婆子。”滋子在心里骂着。



住在隔壁的重田大婶儿是滋子的婆婆儿时的朋友,两家有着非同一般的世交关系。正是因为这样,滋子的毛病通过婆婆的嘴毫无遗漏地传达给她,似乎只有这样,生活才有意义似的。比如说,滋子半夜出去倒垃圾啦,滋子在快递送来的时候还在睡觉,投递员只好把东西寄放在别人那里啦,等等。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搞得滋子很困窘。



去年夏天,前烟昭二向滋子求婚的时候,滋子就对他说过,我可是要继续自己的工作的,这可是绝对的条件。



“所以,昭二家的事我可帮不上忙,也不想和你父母同住。如果和两位老人住在一起的话,我就没法工作了。你说行吗?”



“我无所谓,随你怎样都行。”昭二是这么说的。



“你继续工作也行,我是我,你是你,反正哥嫂他们也没有和父母同住,所以,没关系,随你的意思办吧。”



但是,昭二还特别附加了一句,说如果有了孩子,可要把工作辞掉。滋子是这样回答他的:



“到时候再说吧。”



接下来,按理说滋子应该过上快乐的新婚生活了吧,可她“应该”的生活却怎么也没达到。虽然不用帮忙做家务,可以不和父母同住在一起,但是,婆婆却强硬地主张他们一定要住在附近。



“家里的大事都要靠昭二去干,忙的时候他还要上夜班。上班的距离最好是走路就能到达。如果说从我们住的地方到银座、到新桥方便不方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从这里到滋子上班的出版社,四十分钟就可以走到了。住在这边不好吗?”



听她说得这么有道理,滋子也只好让步了。婆婆却又得寸进尺了。



“如果住在近的地方,为什么要给别人交房租呢?就住在自己家的公寓里吧。三层向南顶头的房间还空着呢。”



前烟家除了住宅和工厂之外,还有一栋自己家建的用于出租的三层公寓。丈夫家有资产,这对滋子来说倒不是坏事,不过,在这个公寓里住恐怕就另当别论了。肯定是会感到不自由的。



所以,滋子对婆婆的安排是大大地抵制了一番,说什么也不同意。可是没想到,住在埼玉县的滋子的父母,特别是母亲先接受了这个意见。



“你嫁到这么一个家里有工厂的人家,将来那家业不用说还不都得传给你们,所以,还是先听你婆婆的话把。”



“什么呀,你们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去前烟铁工厂就职。我是和前烟昭二结婚呀。”



“结婚和这也不冲突呀。”



“母亲,您到底为谁着想呀?”



“当然是为你着想啦。别瞎说了,就听妈妈的话吧。你那么任性,可别到头来弄得我们脸上无光,我真替你担心呀。”



母亲也好,婆婆也好,都是在旧时代里整天围着锅台转的环境下长大的人。他们的思想自然也是陈旧的了。假如对她们谈女性的自立,结婚是以双方的感情为基础的这样的话,简直就是对牛弹琴。这件事惟一能够说得通的恐怕只有昭二了。



“我也赞同住在我家附近,又不用交房租,不好吗?滋子。”



他居然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没有得到滋子的明确同意,他就这么决定了。咳,就这些倒也罢了,恐怕还不只是同住这么简单,她忽然想到,如果搬过来的话,隔壁邻居就是重田大婶儿。



“那可是个BCIA呀。”滋子说。



“BCIA?”



“老太太侦缉队呀!”



“滋子,你好厉害的嘴呀。”



昭二被滋子的话逗笑了。



就这样到底还是住了过来。



婆婆一向很关心滋子怀没怀孕,这也是她们之间的关系别扭的原因之一。大约在刚谈到结婚的时候,滋子就听她毫无顾忌地说过:



“三十一岁?还能生孩子吗?也许都不行了吧?”这可把很少发火的昭二给激怒了,他回敬她们说,我的老婆又不是生孩子的工具,这话让滋子挺高兴的。不过,真正结婚后,昭二却强烈地想要有个孩子。他想归想,滋子的态度却总是让他摸不着头脑,每每试探着问的时候,滋子总是说:“你妈又唠叨了吧?”两人总是说不到一块儿。



目前,他们的方针是只要怀孕了就生下来,因而没有采取任何避孕的措施。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虽然不管婆婆怎么想,滋子自己也想在体力还充沛的时候生个孩子。就这样,他们一心渴望着,寂寞地等待着,安心地过着日子。



坐在厨房的桌子旁,滋子在烤面包上抹上果酱,一边大口地吃着,一边看着晨报。昭二是个喜欢在晚上边喝酒边把一天的报纸翻一遍的人,晨报和其中插着的广告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



妻子比丈夫先看报纸——家庭中女人先看报。别看是些小事,可这些都是婆婆看不惯的事。虽然还没有特意向昭二表示不满,但她和工厂的职员一起聊天的时候,就曾经抱怨过。她说,在我们家,可是滋子先看报纸的呦。别人会说:“你家媳妇是在传媒机构工作的嘛。”



婆婆照例会不屑地说:“什么传媒机构呀?!”



滋子到底是滋子,她也有自己的“中央情报局”,她的“特工”就是在工厂办公室工作的年轻的女会计。她会用学得不太像的语气,把滋子婆婆的话学给滋子听,边学边禁不住笑出声来。



“滋子正在写什么伟大的书呢。采访什么的,那可是我认识的人里没人能比的。她在写什么‘生菜的最佳烹调方法’这样的记事,读这样书的人呀,还不都是些连淘米都不会的女人吧?”



话虽然尖刻,但婆婆的话的确戳到了滋子的痛处,促使滋子去审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滋子并不认为写“生菜的最佳烹调方法”这样的栏目没有意思。对这种杂志特别感兴趣的都是些职业女性,并不像婆婆所认为的都是些“傻女人”。滋子是一位自由撰稿人,足足在女性杂志和家庭杂志的领域干了十来年。如果说读自己写的文章的读者都是些傻瓜的话,那自己算是做的什么工作呀。



不过,我现在有了昭二和家庭,滋子这么想。再继续做这样的工作合适吗?一般来说滋子的采访往往要迎合对方的时间,所以工作时间从来不规则,因而她的生活也没法规则。况且,滋子是个夜猫子型的人,栏目的手稿非到半夜才写。所以睡懒觉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昭二对滋子这种不规则的工作一点儿也没有表示出丝毫的不满,他说“一开始我就有这个思想准备”。倒是滋子时不时对于自己连早饭都没给丈夫准备,打扫房间也经常偷懒,换季的衣服也迟迟没找出来而感到抱歉。去年的冬天,都12月2日了,昭二还穿着秋季的薄外套,他还笑着说,反正不用乘车上下班,穿得少点儿也没有关系,自己的事本来就应该自己做吗。看到昭二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本来内疚的滋子反而生气了。从昭二的脸上看,他说这话并不是通情达理,而是一副抱怨的样子。好像在说,我难道就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才结婚的吗?



滋子不禁这样想,我连自己的家庭都没料理好,还有什么资格给家庭杂志的栏目写文章呀。



单身时,没有家庭的我就一直在写有关家庭的记事,为什么?自己还真没仔细想过。工作就是工作,以写记事为职业也不错,实际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可是为什么现在……



对于滋子来说,结婚就是不得不开始把单身时代从来没有过的负疚感一点儿一点儿变成负罪感。



“我做的工作是那种值得我丢开丈夫不管的有价值的工作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滋子总是这么模模糊糊地思考,却一直没有满意的答案。滋子叠上报纸,站起身来,随手打开了电视。心烦的时候先洗衣服吧,滋子一直是用这个方法来排遣烦恼的。



K频道正在播送新闻节目。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主持人严肃的面孔。主持人的背景好像是在一个郁郁葱葱的公园里,有好几辆警车,可以看见几名身穿蓝色工作服的男士在忙着什么。滋子刚要往放着洗衣机的洗手间走,看到这个画面立即停下了脚步。



“发现的右手,现在考虑可能是失踪女性的……”节目主持人报道说。



滋子睁大了眼睛,急忙坐到电视面前,把音量调大。



是转播节目。画面上正在进行报道的是一位女主持人。



“那么,斋藤小姐,从大川公园现场还发现了什么其他东西吗?”



“现在的地点,还没有别的发现。”



“那只右手是不是可以肯定就是已发现的手提包主人的手呢?”



“不,现在还不能肯定。”



“那好。如果有了什么新发现的话,我们再联系。”



画面又切换到演播室,画面的右下角打出一行字幕。“猎奇杀人?公园里发现被肢解的尸体。”



“这可真是恐怖事件啊。希望能尽早破案。下面,插播商业广告。”



滋子换着频道,想看看有没有哪个台有更进一步的详细报道。可这个时间正好都是中心台的连续剧节目时间,滋子焦急地拨来拨去地寻找着,什么也找不到。刚才的频道也已换成其他话题了。



滋子遗憾地咂了咂嘴,转身进了洗手间。浴池的墙壁上挂着一台收音机。昭二喜欢在洗澡的时候收听晚间节目,这是他特意买的一台防水收音机。滋子刚一播到NHK广播电台的频道上,就传出了播音员的声音。



“这样看来,是不是说现场的情况相当复杂,还处于混乱状态?”



又是今天的事件吧!滋子把耳朵贴近了收音机。



“是啊,虽然经过了反复搜索,现在只知道,被发现的挎包是今年六月份失踪的目前申请搜索的二十岁女性古川鞠子的物品。但是,那只右手是不是古川鞠子的,现在还不能确认,事件目前还在调查之中。”



滋子又用手拍了拍额头,这已是今天第三次了,这次滋子真是吓坏了。从浴室墙上的镜子里,映出了滋子张着嘴的吃惊的面孔。



“古川鞠子。”



“是我的采访目录里的那个女孩子呀!”



“怎么回事啊?”滋子自言自语道。滋子的头脑中对于还没写完的,抽出来之后一直放在那儿的那份原稿还记得很清楚。



“消失的女性。她们为什么?去哪里?为寻求什么而消失了踪影?或者说,她们为什么‘消失’?”



这个事件好像就是要做出回答似地出现在滋子的面前。



“怎么搞的?”滋子又一次叫出声来。这时,她就像被别人在背后猛击了一掌似的睡意全消。



那是一年还是一年半以前——1994年春天的事。正好是《萨布里娜》停刊的时候。对,滋子记得很清楚,就是那个时候。



《萨布里娜》是1985年创刊的月刊杂志。当初,是以二十岁出头的独身女性为对象,提供电影、戏剧、书籍、比赛及授课等信息的有新意的杂志。虽然也刊登一些时装和美食的信息,同时,还开设了关于国际问题和环境问题的通俗解说栏目,以及以女性记者为对象的谈话栏目等。这是滋子眼下能回忆起来的栏目,但杂志的内容好像还不止这些。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既不涉及政治又非色情文学的杂志,半途还是遇上了灾难,《萨布里娜》自创刊以来一直是负债经营。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日本进入了泡沫经济时代,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在追求奢华的生活,一切都在向钱看,这种世态对于一个被排在商品目录杂志角落里的《萨布里娜》就更不利了。不过,尽管经营困难,《萨布里娜》的出版商还是坚持出版,直到泡沫经济的谷底。滋子负责的版面是“传统的手工副业”,一向对职业艺人的手工技艺感兴趣的滋子,手工也是她的个人喜好。当时滋子在《萨布里娜》的工作只是她的主要收入之一,她的另一个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职业介绍杂志里的采访工作。对企业的规模、工种、各种各样的企业人力资源负责人方面和渴望找工作的学生方面进行采访,倾听来自两方面的声音。她负责的一个叫作“听听真心话”的冷僻的栏目,在泡沫经济最高潮的时期也红火到了极点。内容不仅有按职务分类的各类人士对职业的看法,也有在泡沫经济时代,在卖方市场中希望就业的学生们的期望值过高的心声。这实际上是一个相当耗费精力的工作。



尽管如此,滋子对于在《萨布里娜》的工作却有一种内心很充实的感觉。她因为这个工作,有机会接触了大量的手艺人。其中,有现在还在做着木桶的手艺人、也有传授制作和服手艺的师傅,还有经常一边议论着“下一代手艺人的生计恐怕不会这么难了吧”,一边干着手里活计的裱糊匠。看到和接触到他们的生活,常常使滋子产生许多对人生的思考。至于这些手艺人的生活和议论是对还是错,是使她从中受益还是无益,都无法简单地断定。但是,她认为其中至少有一样是对的,那就是她在采访中认识了前烟昭二。滋子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前烟昭二深深地吸引,这是她为《萨布里娜》工作期间从没有碰到过的事。通过“传统的手工副业”,滋子头一次体验到了自己对前烟昭二这样的手工艺人的尊敬和憧憬的感情。



从此,滋子和《萨布里娜》编辑部来往密切,与当时编辑部主任板垣很投缘,板垣曾说过,“传统的手工副业”按计划在连载十四期之后,滋子可以作为机动记者,按编辑部主任的计划去做采访记事,这是滋子很乐意去做的事。但是,泡沫经济像梦一样破灭了。这使本来就风雨飘摇的《萨布里娜》受到了更沉重的打击。



不久,《萨布里娜》就决定停刊了。滋子被编辑部主任叫了去,两人找了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店一起喝酒,直喝到黎明。那时,因为停刊自己也要调动工作的编辑部主任,醉醺醺地对滋子说:



“滋……滋子小姐,要是能做不……不受别人摆布的工作该多好啊。”



“不……不受别人摆布的工作?”



同样喝醉了的滋子,舌头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似地问道。



“像……我这样的编辑工作,你……不能干。这种按计划进行的编辑工作。”



编辑部主任醉得趴在小酒馆的餐桌上,用一种毋庸质疑的口气说道:“所以,芝……滋子小姐应该自己写书,写你自己的书。”



“什么?”



“写书吧。写滋子小……小姐有兴趣的题材,写通讯报道嘛。”



“通讯报道?”滋子笑出声来。



“主……主任,你说什么呢?别……别开玩笑了,我可不行。”



“怎么不……不行,你行。写……写看嘛。”



那时,两人就这么行还是不行的,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后面的谈话在酒精的作用下更加含混不清了,至于谈话的内容,滋子现在也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他们是直到太阳升起才回的家。滋子到家后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头还是昏沉沉的,可她的心里却因为这次谈话而产生了一种萌动。



“自己写写看嘛。”滋子犹豫着。



可是,我该写点儿什么呢?



就这样,滋子开始了没有《萨布里娜》的生活,可她的心里却时时忘不了编辑部主任的话。失去了《萨布里娜》这个主要的收入来源,滋子要想恢复原有的收支水平,就不得不开始考虑做些其他工作。



那时,正好赶上五月长假,滋子和昭二一起去旅行了大约半个月。昭二开着车,到伊豆的下田湾去玩儿。两人的交往是从滋子的“传统的手工副业”连载第三篇发表的那个月开始的,到此时两人的感情已经相当亲密了。只有他们两人的旅行是他们感情更近一步的开始。



“是不是晚稻啊,还没成熟?”虽然是朋友的玩笑话,却也不无道理。



旅行的日子过得很愉快。实际上,比滋子预想的还要愉快。昭二开车称得上慎重之极,在高速公路上常常被人超车。换到滋子驾驶时,她恶作剧般地把车开得像要飞起来,吓得昭二脸都绿了。



“危险!滋子,危险!”昭二又叫又喊。



后来,昭二才坦白说,正因为如此才结婚的。



“那时的滋子,心情不好,不是吗?我想是因为《萨布里娜》停刊了吧。所以,想以旅行来让滋子换换心情。”



“在我沮丧的时候引诱我去旅行,当然是最容易的啦,是不是?”



“完全正确。”



说是这么说,旅行中的昭二真的很爽朗,各方面都深深地吸引着滋子。当时的两人,已经像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两性关系方面的发展也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不过,昭二在这方面是很慎重的。在下田饭店停留的三个晚上,昭二总是用有趣的玩笑话逗滋子笑。



“笑够了吧,那么,可以了吗?”他总是在滋子笑够了的时候一本正经地提出要求,她也愿意看到他的这副样子,和他在一起滋子感到很惬意。



他们轻松愉快地在那里住了四天。在最后一天,滋子还想再坐一次游览船,于是,两人就向港口的游览船售票处走去。因为是放长假期间,候船室里很多是带着孩子的家庭,孩子们的嬉笑、哭闹乱哄哄的。滋子觉得有点儿累,下一班船还要等上二十分钟,她说想到外边抽支烟,就走出了候船室。昭二看着滋子抽烟,他却一支都不抽,除了学生时代和同学一起闹着玩儿抽过一两支外,他根本就不碰烟草。



老天爷好像特别照顾这个长假。这一天,又是个大晴天,海面上波光粼粼,穿着外套都有些热了。滋子一边吸着烟,一边沿着岸边的道路向前走去。在低矮的堤岸外侧系着一只小渔船,随着海浪上下起伏着。渔船紧靠着岸边,看上去只要轻轻一跳就能跳到渔船上。岸边的道路上到处堆着鱼网,扑面而来的都是渔港的味道。放眼望去,正好可以看见海豚号和鲸鱼号两艘五彩斑斓的游船正满载着乘客向狭长的海湾驶去。完全是滋子期望中的海边假日风光。



掐灭了烟,滋子转身朝着候船室的方向往回走。这时,在不经意间海上起风了,滋子用手遮在眼睛上,一阵海风吹过来把她的裙角儿都掀了起来。她低头看时,有个什么东西“啪嗒”在脚前晃了一下。



仔细看,是一张被风卷起来的像传单一样的东西,正好飞到滋子的鞋上。她想也没想就弯腰拣了起来。是一张女性照片的复印件,上方写着:



“寻人。”



这两个字是用手写上去的。



“是一张寻人启事啊。”滋子心想。



可能是从哪个布告板上被刮下来的,纸片已经变得发黄,而且硬邦邦的。顶端还破了两个洞。



照片的下方,还有几行手写的小字。



“此人1992年1月8日离家未归。家人非常担心,四处寻找。如有知情者万望与我们联系。”



女性的姓名是田中赖子,三十六岁。在下田市内的温泉旅馆“汤船庄”做招待。身高160厘米,稍胖,身上有阑尾手术斑痕。戴近视眼镜,联系地址是市内住址的田中昭义,大概是此人的丈夫吧。



传单上叫赖子的女性照片是穿着和服的,也许是当招待时穿的服装。照片是颗粒很粗的黑白照片,看不太清楚,但可以看出是一张露出前齿的笑脸。虽然算不上漂亮,但很有女人的韵味。



滋子猜想是因为丈夫的原因才离家出走的吧。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这个传单看上去已经相当旧了,但怎么也不会是两年前写的吧。也许是家中的丈夫不断地做,不断地张贴的传单吧。



在愉快的旅途中,滋子本不愿看到这样的东西。她把传单团成一团,可那纸片儿却又顽强地张开了。看着传单上的笔迹,想到那个拼命把这些字写上去的人,滋子心中不由得产生了同情心。没办法,滋子还是把它拣起来,扔到了候船室的垃圾箱里。



“滋子!要开船了。快点儿!”



昭二在招呼她,滋子跑过了栈桥。是两艘海豚形状的粉红色游览船。



长假很快就结束了,滋子因为旅行杂志的工作去了川越。川越是一个有“小江户”之称的小镇。水路和水运在江户时代都很发达,它与江户中心部分直接相连,即使是在首都圈扩大的今天,仍旧保留着浓郁的江户时代的风情。在现代的街面中夹杂着古式的瓦顶板心的泥墙和钟楼,就这些能让人找到江户时代影子的街道,吸引着许多观光游客。滋子的工作也是与川越一日游有关的,是采访川越的记事报道。



在JR地铁站的周边,和市中心一样,高楼、修缮完备的道路和人流,让人怀疑哪里还有什么“小江户”。不过滋子在这方面是很有经验的,旅行杂志的编辑和摄影师也都很精干,她们顺利地完成了采访。在太阳落山之前完成了所有的行程,返回车站。这时的首要目标就是找一个喝茶的地方,她们边走边找,公共汽车站的终点站内布告板上张贴的传单突然引起了滋子的注意。



又是一张寻人启事。是官方机构发出的,所以不是手写的,也不是复印件,完全是印刷品。正当滋子在读着上面的内容时,同行的编辑走近她身边问道:



“看什么呢?……啊,是搜索离家出走人员的申请吧?”



这张寻人启事上寻找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年龄二十岁,学生,名叫岸田明美。



这让滋子忽然想起了在下田湾看见的那张寻人启事。



“我在去下田湾旅行的时候也看见过这样的寻人启事。那张是手写的,我想可能是失踪人家自己写的吧。”



“多得很呢。”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你想说什么?”



“怎么会失踪啊?突然就没了,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编辑交叉着双手:“不管怎么说,最近这类事件好像很多。而且是年轻的女性居多呢。不过起因弄不太清楚,是不是泡沫经济的后果,还是什么别原因,总之是不可思议。”



滋子又看了看启事上的照片。岸田明美的长发梳理得很整齐,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看上去妆化得有点过浓,不过,那也许是照片洗印的效果不好吧?从整体上,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位青春靓丽的女性。



“啊,现在好像不用‘蒸发’这个词了。”编辑说道,“这是过去十年——不过去二十年前的流行语。如今,对于这样一下子就消失了的人,谁也不会说这人‘蒸发了’这样的话。没有人把这种事作为社会现象来采访。失踪似乎是很平常的事。”



“为什么就失踪了呢?”滋子自言自语着。



“哎,原因当然很多了。”



“如果我就这样蒸发了,有谁会来找我呢?……昭二会来找的吧。”滋子想到这说了出来。编辑听了笑起来。



“我会去找啊。在截稿时间之前。”



“原来如此。”



两人笑着离开了布告板。从此,对寻人启事中的女性照片的印象就深深地留在了滋子的心里。下田的田中赖子,川越的岸田明美。



消失了的人——失踪了的人。这类事件终于成为滋子关注的一个小焦点。



从电视啦、收音机的新闻里能获得的信息很有限,滋子想到了打电话。办公桌上有一台老式拨号电话,她拿起话筒却找不到她要的那张名片,她着急地又翻了一遍,才想起坂木没有给过她名片。他的联系地址一定在采访本里。



滋子急忙取出采访本。在她的记者同行当中,使用电脑来整理资料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滋子却还是延用老方式把工作的内容记录在采访本里,她总是用ABCD来分栏整理她的采访内容。



翻了几页,找到了。在最后一页的电话号码一览表的倒数第三行上写着“坂木达夫东中野警察署”几个字。滋子连忙拿起电话。



坂木不在警察署。接电话的是一位署员,他告诉滋子说,坂木今天有急事从自己家直接去现场了。滋子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什么急事,该不是大川公园的事吧?果然,那位署员说坂木是去了大川公园,并留了话,如果滋子打电话来就请转告她。滋子挂断了电话。



虽然没找到坂木,但那个电话却让滋子很兴奋。她急忙翻着采访本,翻着翻着想起两三个人来,于是,她又拿起了电话。这次是市外长途,电话号码写在本子的最上面一行,地址是伊豆的下田湾。滋子要找的人就是下田警察署风纪科的冰室佐喜子。



滋子想想与佐喜子最后一次谈话之后已经又过了一年半了。一边拨着号码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佐喜子会不会已经调走了?——真是杞人忧天,她还在下田警察署。不过,她现在的单位不是风纪科而是生活安全科了。



听到接电话人的声音,滋子就已经听出是佐喜子了,能找到她滋子太高兴了。



“是冰室小姐吧?我是前烟滋子。”



“前-烟-滋子?”对方重复着,“对不起,我记不起来了。您是……”



好严肃的口气。对了,她就是这种口气,滋子想起来了。不过,喝了酒之后就不一样了,那种样子滋子也想起来了。



“突然给你打电话,真对不起。你大概不记得了,我因为想写失踪女性的报道曾经去采访过。”



这时,滋子突然想到,自己当时用的是结婚前的姓名木村滋子,于是,急忙向对方声明。



“噢,是木村滋子呀。”



“是我,是我,好久没见了。”



“你结婚了吧?姓都改成前烟了。怎么样,你还好吧?”



“是的,我还好,总是打扰你,真不好意思。”



“你的工作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吗?”



怎么回事,听对方的口气好像我上个月或是上上个月刚去采访过似的。据滋子所知,冰室佐喜子是个办事一丝不苟的人。滋子想,一年多没联系了,她肯定在琢磨我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那个报道后来因为各种干扰完全没有进展……不过,我在这期间结了婚。”滋子接着又与她寒暄了几句,这才转入正题。



“百忙之中实在抱歉,冰室小姐,看电视了吗?”



“电视?”



“是啊,在东京墨田区的大川公园,发现被肢解的女尸的一部分,好像是一只手。”



佐喜子没出声,停了一下,说道:



“我没听说呀!啊……今天上午太忙了。到底怎么回事?”



听佐喜子的口气好像挺紧张的。滋子也把身子正了正。



“实际上,那只右手的身份还没有确定呢,只是同时被发现的手提包的主人的身份已经清楚了,就是那个古川鞠子。”



滋子知道佐喜子的记忆力很好,听到这话一定吃惊不小。滋子沉默着等着她说话。



短暂的停顿过后,佐喜子才反应过来。



“是古川鞠子……吗?就是你采访的那个女孩儿吗?”



“对,就是她。”



“就是坂木负责的那个案子吧?我是从他那儿听说的,所以我还记得他。”



“是啊,就是他,我刚给他打过电话,说是去现场了。”



佐喜子没说话。滋子也沉默了。还是佐喜子先开口了,她说:“恐怕不能过早地下结论……”



“是啊,我也这么想。”



“可能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吧。你是打算继续采访吗?”



“当然了。”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我也再和坂木先生电话联系一下。滋子,你的联系地址没变吧?”



滋子把自己新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正在这时,滋子从电话里听到佐喜子的屋里有人在喊她。



“有人在叫我了,那么,咱们再联系吧。”说着佐喜子挂断了电话。



滋子手里还拿着话筒,目光落在采访本上,想了一下之后,放下了话筒。



现在找谁都不如找坂木。要是和坂木联系不上,就哪儿也不去了。滋子站起身返回客厅。打开电视看了看,没有什么新的新闻。



滋子又拿出采访本,把它摊在客厅的桌子上,翻到失踪女性的名单那一页,数了数,一共七人。有少女,也有中年妇女。



其中,用特粗的字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川越市岸田明美二十岁学生



1994年4月20日左右失踪



·下田市饭野静思二十五岁家庭妇女



1994年8月5日失踪



然后是名单的最后一行写着:



·东京都古川鞠子二十岁职业女性



1996年6月7日失踪



在字的下方还用笔尖点了几个小点儿。



滋子看着自己在大约三个月前写下的笔迹,突然心中涌起一种负疚感。在为这件事与坂木联系的时候,自己的态度是很含糊的。



1994年5月,在川越看到关于岸田明美的寻人启事之后,滋子的心里朦朦胧胧地既好奇又有一点儿对此感兴趣的冲动。她不由得又想起《萨布里娜》编辑部主任的话:“自己写书吧。滋子小姐准行。”



“我也许真的可以试试,现在就开始自己写报道。”



滋子思考着如果自己选题,自己策划的话,那么首先是要确定选择什么样的素材。例如失踪的女性。为什么消失了?为什么丢下安乐的生活、家庭、朋友和恋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迫使她们离开了家?



让滋子心里萌生追根究底的欲望的,与其说是岸田明美还不如说是在下田看到的寻人启事上的女性。那个在滋子幸福地休假的时候,突然飞到她的脚下,缠住她不放的寻人启事上的那个叫田中赖子的女性。她那露齿的笑模样总在滋子的眼前晃动。



“写书吧,滋子。”滋子又想起编辑部主任的话。



就按编辑部主任的话试试看也未尝不可吧。



这样,直到那年的6月,滋子一个人乘踊子号去下田湾的时候,还没有把写书认真当回事。对于以没有任何后盾的自由记者身份突然前去采访,滋子的心里一点儿也没底。也不知道下田警察署的警官们会不会认真接待她,不行的话就算了吧,滋子当时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但是,滋子很走运。接待她的是冰室佐喜子。她认真地听取了滋子的——连自己的目的都不十分清楚的——含含糊糊的申请采访的理由。佐喜子是个很会让人吐露心里话的人,滋子在向她说明为什么选择田中赖子这样的女性作为采访对象的过程中,就把昭二的情况,自己的工作情况,当然还有《萨布里娜》的停刊情况等等全都开诚布公地对佐喜子说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下田湾的田中赖子啦、川越的岸田明美啦感兴趣。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是想写关于失踪女性的报道啦?”佐喜子点着头说。



“是有这个想法,可是,也不知道行不行。”滋子回答道。



佐喜子笑了起来,笑得滋子脸都红了。在这之前,滋子一直是以记者的身份工作的,每次采访几乎都是先递上出版社或者委托公司的名片,准备工作其实都由别人事先做好了。滋子回过头来冷静地想一想,到现在为止,完全靠自己一个人独立地完成的采访还从来没有过。对于真正的“采访程序”,自己还真是一窍不通。



“行还是不行,全看你自己了。其实,田中赖子的事,别的周刊杂志的记者也来采访过了。”佐喜子说道。



“是吗?……”



佐喜子又告诉滋子说:“田中女士的失踪,可能是跟别人私奔了。据说是和她工作的旅馆‘汤船庄’的领班一起出走的。因为了解到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们警察署认为没有必要把她作为失踪人口进行搜查。所以,你看到的那张寻人启事不是官方的布告。”



“啊……那,田中现在怎么样了?”滋子又问。



“还不知道住在哪儿,她的丈夫还执意要寻找她。”



听到这,滋子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佐喜子看着她又笑了起来。



“不过,还有个问题。田中和领班两人私奔的时候,是卷了旅馆的一些钱走的。‘汤船庄’在下田是个老店铺,这也算是一件丑闻吧。所以,才有周刊杂志的记者来采访。其实我觉得也没什么可报道的。”佐喜子笑着说。



滋子眨巴着眼睛,想着寻人启事上田中的笑模样,可能是挺招男人喜欢的。



“正因为是这样,你如果去采访原来与田中赖子有关的人恐怕挺困难的,因为‘汤船庄’方面对此已经有所戒备了。再说,她是因为私奔而失踪的,你的书要是把她这样的人作为采访对象,恐怕也不合适吧?我觉得,对她的事件没什么可分析的,就是最原始的动机离家出走的。”



滋子顿时感到很沮丧,刚刚开始想试着写点自己的东西,就是这个样子。



这时,也不知是不是看透了滋子心里在想什么,佐喜子用认真的口气继续说道:“不过,你真的要写报道的话,我会感兴趣的。近来,对于失踪的人,大家好像都没什么感觉了。好像也听不见有人说‘蒸发’这个词了。”



“我的朋友也是这么说……”



“是吗?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失踪了总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啊。这样的报道还是应该写的。我想,这样的报道对于失踪者的家庭应该还是有所帮助的吧。”



看着佐喜子的认真的样子,滋子没说什么。



“你不如把田中的案子先放一放,先看看川越的女性的那件案子怎么样?你可以申请看一看通报,或者找谁问问情况。”佐喜子向滋子建议道。



佐喜子答应如果有什么情况再和滋子联系,并把滋子的住址和电话记在自己的本子上。滋子怀着一种欲罢不能的心情离开了下田警察署。



“我采访到什么了?”滋子心想,按那位认真的女刑警的说法,采访看来真是挺棘手的,要不还是算了吧。不过,也不能说肯定就不行。



滋子带着这样的心情去了川越警察署。在那里,照样是一无所获。尽管她感觉接待她的人是在草率地应付她,从那里出来却让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是一种在意外的场合产生的意外的感觉。



正是滋子刚从川越回来就和昭二约会的那次,滋子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出来,昭二就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她。



“滋子,了不起呀,就写这个。绝对应该写呀。”



“……啊?”



“你如果真有兴趣的话,就应该写。我一直这么想,虽然说你现在有一个好工作,可如果你自己写书的话,绝对没问题。相信《萨布里娜》编辑部主任的话,试试吧。”



从此,滋子才真正认真地思考写书的事。



“我还是觉得不行……”



“哎,你还没试过,怎么知道行还是不行呢?”



“那么,你觉得写什么好呢?下田的案子没采访成,川越那边又无从下手,我现在又不是周刊杂志或是报刊的记者了。”



“我觉得,你可以从在下田看见的寻人启事开头。然后,调查私奔的事。不过,你不能一个一个事件单写吧?最后是不是把它汇总成一本《她们为什么失踪》这样的书呢?就是说,你要是能把发生的事件和自己的想法都真实地记录下来的话,我看就不错。从不了解案情开始,也许在调查中就能逐步弄清真相。你或许会碰上这样那样的案子,人群当中总是会生出一些奇怪的事,总应该能找出这些事情发生的原因吧。”



滋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昭二的脸。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继承了家业,认真地在铁工厂里干活,喜欢自己动手修车,既不酗酒也不赌博,而且从没见他读过小说的人,脑子里居然藏着这么深沉的想法。



“昭二,你真不该做生意,你应该当个编辑才对呀。”



“是吗?”昭二笑笑。



但是,昭二的激励的确给滋子平添了不少勇气。她又重新振作起来,又有了准备自己采访试试写作的心气儿。



滋子想了想,要做还得从川越的岸田明美开始。找警察署已经行不通了,她仔细地翻了翻那个区的电话簿,果真查出了岸田明美家的住址,滋子就直接到岸田明美家去了。看样子岸田明美的父母也不知道案子的进展状况,只当是警察又来调查有关女儿的事,对于滋子所说的无论什么情况都可能对案子有帮助的热心的话,岸田明美的父母,特别是她的父亲似乎感到很困惑。“我毕竟是个陌生人”滋子心想。不管怎么说,既然来了就只好先试试看了。



滋子详细地了解了岸田明美的生活、性格,失踪时的行动等。岸田明美是一个非常富裕的家庭的独生女。父亲是个土财主,从年轻时起就是个没有任何绯闻的人。不过,他与妻子之间却经常争吵,明美就是在这样一个物质条件优越而情绪不安定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因此,明美从小生活上就很大手大脚,而她在与异性交往方面却很拿手,在当地无论找哪个认识她的人问问,都能知道她的坏名声。虽然明美也提到过她的情人的姓名,可是不知道在与她交往的众多男性当中,哪一个是她的特定情人。



明美的一个同年级的女同学说过“岸田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就说过想离家出走的话”。



“如果遇到了好的男人,你想我会不去追吗?追到了再说。等到对他厌倦了,甩了他再回来就是了。”这就是明美说过的话。



明美的男同学则说,没有人能相信明美的父母会对她离家出走的事担心。



滋子心想:“这不是他们女儿的事吗?可他们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难道他们并不是真正在寻找女儿,只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才贴出的寻人启事,装装样子而已?”



滋子在和岸田夫妇——特别是和她的父亲谈话的时候,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协调的感觉,似乎他并没有说老实话。滋子觉得大概还是这个“面子”在作怪。在来来回回去岸田家采访的近半个月时间里,明美的父亲就始终是一副拒绝的面孔。他告诉滋子说:



“实际上,明美失踪之后的十天左右,寄来过这样一封信。”



看字迹就知道是女孩子写的,信封上写着岸田夫妇收,信的末尾用同样字体写着“明美”两个字。



“是你女儿写来的信吗?”



“看样子是的,写着她的名字嘛。”



信很短,内容大致是说,虽然明知模仿别人的任性是不应该的,可是就是想暂时离开家一段时间,在父亲财产的保护伞下,对于那些接近我的人,我分不清他们是真心实意地在乎我,还是看中家中的钱。我感到非常寂寞,我想去一个谁也不了解我家中情况的地方,自己生活一段时间。我希望独立地成长,等我对自己有了自信我会回家的……



可爱的女孩子的文字,写在花纸信笺上,尽管语气又伤感又任性,可笔迹却非常工整。滋子心里暗想,没想到岸田明美这样的女孩儿竟能写出这样的信。明美的父亲苦着脸告诉滋子,明美从少年时代起作文就很优秀。



他坦白地说,自那以后,他一直没有间断地给出走的明美的银行账户上汇款。也就是说,失踪后的明美也能定期收到父亲给的钱,不用发愁自己的钱不够用。



滋子听呆了,真让人难以相信,世上竟然有写这样信的女儿,也有这样汇款的父亲。



“您想没想过,要是银行的账户上没钱的话,明美不就回来了吗?”滋子问道。



明美的父亲不高兴地说:“不管她回来不回来,钱总是得汇的。”



滋子哑口无言。猛然间,她发觉她对这父女俩的关系产生了兴趣。她感觉,这是个可以写作的素材。



“那么。有了这些线索,为什么不申请寻找呢?”



“你是说把这信拿给警察看吗?我可不想把女儿的任性弄得尽人皆知。”明美的父亲冷冷地说,“警察嘛,也不一定去查,申请归申请,查不查的也没什么关系。”



滋子又追问道:



“如果真是这种情况的话,如果我把您对我说的有关您女儿的失踪写出来,岸田小姐会怎么样……”



用自己的报道协助对明美的搜索本是滋子最初的动机。



岸田明美的父亲用轻松的口吻说道:“当初我不让你去调查也不行,你最初来我家时,就没有想到过要先调查明美身边的人吧。其实,我家的事就摆在你眼前,你看,你查到最后才弄出这么个结果,也只能这样了。”



滋子张着嘴半天都没合上,脑子里乱哄哄的,从明美家出来就直接乘电车回了家。在路上,滋子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回到家,坐在电脑前把这些天来的经过在脑子里彻底整理了一番,她突然醒悟到,何不把采访到的一切都写出来呢。这也可以算是现代失踪者的背景之一呀。虽然这个例子有点儿另类,可材料充分真实,想到这儿,滋子提笔刷刷刷地写起来。结果岸田明美的一章写得特别长。



就在滋子埋头写作时,下田的冰室佐喜子打来了电话。滋子一直没断和佐喜子的联系,时常和她电话联系,可这次的电话是为另外的事。佐喜子在电话里告诉滋子,在下田署管片儿内又发生了一起年轻女性的失踪案。



佐喜子说:“现在还很难断定是不是离家出走的案子,你想不想来采访呀?你的采访要是不那么引人注目的话,署里是不会反对的,你可以试着和家属谈谈,只要对破案有帮助怎么采访都行。”



佐喜子向同事认真地介绍了滋子的女记者身份,滋子很感谢她的好意,但同时又觉得自己名不符实,有点儿愧对佐喜子的信赖,心想有机会一定向佐喜子解释一下。



这样,滋子就去采访了下田的饭静思惠的失踪案。这个案子和岸田明美的案子不同,失踪人与家庭之间没有什么矛盾。在采访中滋子了解到,失踪的饭静思惠是因为厌倦了自己太过于平静悠闲的生活才出走的。滋子也就实实在在地把这个案子写进了自己的书稿里。除此之外,滋子在逐渐掌握了独立采访的技巧之后,在东京都内的各警察署的周边,通过编辑同行的介绍认识了不少专业的记者,为她增加了许多采访对象。她的采访本也很快就积累了厚厚的一大摞。其中也有这样的案子,她刚开始采访不久本人就回家了,或者有了音信,遇到这样的情况时,滋子就可以直接与当事人面谈了。



滋子从最初的采访记录开始,一点儿一点儿积累起了自己的《独立采访原稿》。



照佐喜子的说法,滋子对工作好像很投入啊。



有一次佐喜子对滋子说:“其实,我是在东京都内长大的,高中时因为父亲调动工作才搬到下田来的。所以我在东京都内还有几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呢,有一个就在东中野的警察署里当刑警。”



那个人就是坂木达夫。



“我一直在交通科工作,跟离家出走这样的案子没什么关系,也帮不了你什么忙。坂木在这方面倒是很有经验的啊。你想不想见见他?”



就这样,冰室佐喜子带滋子去见了东中野警察署的坂木刑警。佐喜子还像小时候那样直呼他“坂木君”,并给滋子做了介绍。从旁观者的立场来看,坂木似乎对滋子的工作内容也很感兴趣,想看看她是怎么独自采访并发表意见的。



滋子一个接一个地采访着,既没有停笔也没有发表,摸索地写着她的报告文学,她根本不考虑投入了多少精力,几乎达到了入迷的程度。她的工作量就是专职的记者都会觉得不堪重负,可她却全然不顾,每天继续埋头在自己的工作中。



这样玩儿命的工作总会出问题的。去年,也就是1995年的梅雨季节,滋子正在公寓里写着她的报告文学的书稿时,突然吐了血,猛烈的胃痛使她晕倒在房间的地板上。在救护车到来的十几分钟里,她自己感觉就像是死了一样。



诊断的结果是十二指肠溃疡。问题很严重,不得不做了手术。滋子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月。



自从因病住院,滋子在体力和精力上都受到了相当大的损伤。这时她才突然有了孤独的感觉。三十一岁了,不管怎么专注于事业,也到了不能不考虑未来的年龄了。滋子见到来医院看望她的母亲时,竟委屈地抹起了眼泪。



昭二正好也来看望滋子,昭二对她说:“我有话想对你说,可又怕你感到不安,所以我还是别说了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滋子问道。



“咱们结婚好吗?”



滋子破涕为笑:“你总算说出来了,我就等着你开口呢。”



就这样,两人开始一本正经地谈婚论嫁了。“我……怎么说呢?”昭二觉得自己除了继承了家业外,其他就一无是处了。和名牌大学毕业,在传媒行业工作的滋子相比,自己只是个没有学历的高中毕业生,只知道凭力气干活,母亲又挺爱唠叨的,都让自己感觉不如人。的确,和他的极爱唠叨的母亲相处是滋子面临的最大问题。此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要不命令滋子一起去工厂干活就行了。



即使结婚,滋子也不想辞去工作,她仍然想做一个撰稿人。住院期间,来看望她的杂志社的编辑和同事当中就有人说“到底是滋子小姐呀”,听到这种赞叹的口气,滋子的信心更强了。



她向昭二提出了“不想辞去工作”这样的条件,昭二也欣然接受了。



“我姐姐就很喜欢看你在《家政》里写的料理栏目的文章。”



滋子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新的人生。既幸福又温馨。



不过,还有一件没有完成的事,那就是关于失踪女性的报告文学的书稿。



出院后,在公寓静养的日子里,滋子把自己已经写好的书稿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不过,当时的滋子不可能立即开始继续她的写作。她要忙着做结婚的准备,根本没有时间。看着已经写完的二百多页的稿纸,滋子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是不是先拿给认识的编辑看看。听听他们的意见再说?



找谁呢?当然是《萨布里娜》的原编辑部主任板垣先生了。板垣现在在一家面向老人的杂志编辑部担任主任。滋子在跟他联系了之后,去了他的办公室,把书稿交给了他。一周后,板垣打来了电话。



“怎么样?”



滋子握着话筒的手都有点儿出汗了。



“嗯,”他说道,“我觉得还不错。”



听到还不错几个字,滋子的脸上直发热。可是,他的那个“嗯”是什么意思?好像还有话没说出来。



“不过,有点儿太平淡了。素材显得太陈旧,用岸田明美和饭野静思这样的女性作为主角儿似乎不太好。”



“……”



“滋子小姐肯定可以成为报告文学家,这一点我始终相信,我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不过……板垣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继续说道:



“这样的作品,从新作家的作品的角度来看的话,怎么说呢,产生不了巨大的影响。我想你应该再发掘一些更能吸引人的题材。现在,失踪这一类的题材已经用得太滥了,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可以探索一下真正与犯罪有关的,例如写一写连续杀人案的报道之类,一系列受害女性都是被同一个罪犯杀害的……如果是这一类题材的书,我也会争着去买来看的。老实说,仅仅是罗列几个失踪女性的个案,肯定没有什么卖点。”



最后,板垣让滋子先把这个稿子放一放,找到新的题材再开始写。他说:



“滋子,我相信你能行。”



“谢谢您。”



挂断电话的时候,滋子的目光正盯在自己的书稿上,很快,眼里的那些文字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滋子真的按照板垣主任的话,把失踪女性的报道放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虽然有些遗憾,但滋子病后的力不从心加上结婚的事让她心情浮躁,她既没有反驳板垣的意见,也没有心思把书稿写完。



昭二也绝口不提报道的事。照他的想法,就是因为写那个报道,滋子才生病的。觉睡得太少,饭也不按时吃,这样子不生病才怪呢。如今要与滋子建立新家庭的昭二,虽然不会干预滋子的工作,但也不希望看到她再被工作压垮。



所以,昭二只问过一句:“滋子,那个报道还写吗?”



“哎,现在没心思去写。”



滋子没有把板垣说的话讲给昭二听。



“是吗?这样也好,什么时候想写了再写吧。”



就这样,直到今年的六月,坂木特意打来电话,告诉她关于古川鞠子的失踪案的时候,原稿还一直放在抽屉里,采访本则插在书架的角落里。



“这个古川鞠子,家庭中有父母离婚的困扰,她的父亲现在和年轻的情人在一起生活。她也许是因为这些原因离家出走的。我们警察署因为她家的这些情况,认为用不着进行搜索。可是,失踪的方式却很奇怪,凭我个人的直觉,我认为有可能是发生了什么案子。她的母亲担心得要命,外祖父是个很好强的老人,说是只要对搜索有帮助,愿意接受采访。”



尽管坂木很热心,可是滋子却提不起兴趣,而且,滋子当时还在想,是不是坂木自己想调查却没得到上级的批准,这才想到把自己拉进去的。所以,她根本没把坂木的话当回事。好像只是为了敷衍坂木的热心似的,滋子随手写下了古川鞠子几个字。



但是,现在,今天,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



是古川鞠子。就是在滋子的采访名单中排在最后一个的那个女孩子。



“……连续杀人案的报道。”



滋子的耳边又响起了编辑部主任板垣的话。



4



大川公园肢解尸体抛尸案的特别调查总部,9月12日下午两点在墨东警察署内成立。之后,在大川公园内没有新的发现,调查总部正在附近的地区进行搜查,现在急需确定的就是那只右手的身份和另外发现的女性手提包的主人的身份。



特别调查总部就设在墨东警察署二层训话室里,只是占用了一块没有放任何东西的空房间而已。办公桌等用品陆续安放好后,电话线也接上了,在训话室入口处的黑板上用粗笔写着案件的名称。写字的人就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第四组的巡查部长武上悦郎。



在第四组,案子的名称通常都是由武上写到黑板上的,这已经成了大家默认的一种定式了。



按第四组的头儿神崎警部的说法“只要是武上写的,破案准快”。



武上是在五年前调到第四组的,在他参与侦破第一个案子时,就因为他的“字写得漂亮”被分派去写黑板,结果那个案子仅一个星期就破案了。因为有了这么个好的开头,以后就总是由武上来写黑板,逐渐也就形成了一种习惯。只有一次,调查总部设置地点的所辖署里也同样有这么一个刑警,他和武上一样也有过与写黑板有关的趣事。这下怎么办,到底让谁来写呢?最后有人提议把黑板分成上下两部分由他们两人来写。说来也怪,那次的案子就像进入了迷宫。



“有灵气儿的东西不能搀和到一起。”这也是神崎警部的说法。



在别的事情上从来都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根本不相信迷信和先兆之类的神崎警部,为什么偏偏在写黑板这件事上这么在意呢,这事儿连武上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一直也想不透。反正,一有了新的案子他就自觉地去写黑板,其他组员似乎也认为应该由他来写似的,其实都是希望他的手气能给第四组带来运气罢了。



一进调查总部,武上就开始着手自己的一摊儿工作,他的职务是档案部主管。这当然不是个正式职务,只是内部分工时的称呼。不过,在特别调查案里可是个绝对必要的职务,无论哪个组都必须有一名刑警专门负责这个工作,在四组武上就是这么个角色。



档案部主管的工作是随着案子的进展,整理逐渐增多的调查资料、备忘录、报告书等,以及作成提交给司法机构的文件。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特别是搜查资料等的整理更需要有经验和技术。武上的前辈曾经这样评价武上,说他具备“严谨的素质”,而武上对此一无所知。只要一离开工作,武上是个对自己身边的事情很懒散的人,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跟他结婚二十年的老婆对此更是了如指掌。



虽然不想违背先辈的期望,但从武上本人来说,他并不认为自己适合这个需要有严谨作风的档案部主管的职务。如果只是制作一些司法文件的话,当然是越有条理越好,可是如果是整理调查文件的话,就得另说了。特别调查总部最少也有八十人到一百人左右,这些人来来往往不断地交文件、借文件、还文件,要么就是查找、归还以前的供述书啦、实地调查记录啦。他们对文件的抽取从来都是很随意的,这对于一丝不苟的人来说,肯定是件很头痛的事。每天不花上三十多分钟的时间,是别想把文件整理好的。



幸亏武上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方法。他不管桌子上是不是整齐,只考虑效率优先。在特别调查总部做档案工作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要听得进下属的话。最优秀的档案人员就是要做最不起眼儿的工作,哪怕别人连你在干什么都忘记了。



这次,所辖的墨东警察署,派来了四名做档案工作的人员归武上指挥。分尸案有时会拖很长时间,犯人踪迹的搜查范围也很大,按道理至少还得增加一个人,可眼下只有这几个人,也只好应付了。在训话室东北角儿的窗边,档案人员的工作地点一确定,武上就集合起他的全体部下,先简单地自我介绍之后,开始了他的演讲。



“各位当中,有没有以前干过这个工作的?”



四个人中有两人举起了手。一个是在署里参加过强盗杀人案的侦破工作,另一个是在以前所在署里参加过诱拐未遂案的侦破工作。说起来,那时领导他们破案的头儿武上都认识。一位是在武上刚进警察署不久就退休的警部补,还有一位则是如今还在警视厅担任巡查部长的武上的酒友木村先生。也是一位档案专家,现在在二组工作。



“我和木村巡查部长的工作方法基本一样,你就按他以前教你的方式去做吧。”武上对举手的刑警说,“不过,和木村比我使用复印机的时候要多得多,并且把复印件装订成册,这就是我和他的最大的不同。”



接着武上很利索地把工作程序说明了。备忘录的整理方法、照片册的粘贴方法、卷宗的制作方法、剪报的方法等,以及按人物顺序、日期顺序和实际关系顺序编排文件,桌上各类文件的码放位置。



“具体的方法,你们可以看看这个。”



说着,武上从随身带来的用旧了的文件包中拿出了用订书器装订的复印便笺。一共有三大本。



“这是我个人的工作手册。因为是手写的,所以,有人觉得挺难看懂的。反正都是公文类的文件,和你们在署里的工作程序没什么两样,只是杀人案的文件更复杂些。如果有什么问题最好能及时沟通。我在这间屋子里坐着的时间可能会比较少。”



“在这里工作,大家都一样。”武上继续说着。他原本就是个急性子的人,档案工作必须和特别调查总部的行动同步。或许今天晚上要加班,因为第二天要召开的搜查会议用的文件很多,必须提前准备好。他说话的语速很快。



武上不管到哪个署去,对下属训话的场合,总是在开始时先自称“本人”,讲着讲着就变成了“俺”。对于他的这种大大咧咧的风格和他的硬邦邦的声音,他的部下尽管不至于惧怕他,但遇到问题时也不大愿意找他讨论,大概是觉得他太罗嗦。武上曾说过,不管多小的事,只要是有疑问或是不明白的都要告诉他,对于档案部主管来说,协调好各搜查班之间的合作是非常重要的。



“你们几个,在把嫌疑犯送交法院之前,就给我牢牢地钉在署里的办公桌上,把屁股给我坐稳了。”



四个人当中最年轻的刑警差点儿笑出声来。武上似笑非笑地,用自嘲的口吻说道:“办理重大案子时,不起眼儿的后方支援也可以称之为杂务处,你们当中也许有人会不愿意干这个工作,如果不愿意干,最好现在就直说。如果没有意见,就先过来,咱们先把座位确定下来吧。”



武上看着四名刑警的脸,一个一个点名,确定他们的座位。被点到的刑警脸上多少都带着点儿吃惊的表情。不知道武上是想看看他们每个人与名单是不是相符,还是想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和面孔。



武上之所以能担任档案部主管,除了他的工作能力之外,就是因为他的超强的记忆力。他能把任何东西像照相一样印在脑子里,许多事情就好像收藏在他大脑的记忆库里似的,随时随地都可以调出来查阅。因此,在四组里,无论谁来找他要什么,他都一清二楚。谁的供述书里是不是有这样的话?实地调查记录里是不是写着现场房屋的厨房有一扇采光的窗户?



这类问题,都难不倒武上。武上能立刻从厚厚的档案堆里,从放满档案的书架上,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出你想要的记录,供述者所说的那段话的页码,画有厨房窗户位置图的那一页文件。当来查阅的人还在惊讶地确认眼前的文件时,武上已经又在做下一项工作了。



不过,如此优秀的记忆力也有不堪重负的时候。特别是像今天这样,在和部下一起工作的同时,不知为什么眼前总会突然浮现出塚田真一的样子。那种走投无路的,像迷路的孩子一样无依无靠的眼神。



怎么会有这么不走运的孩子呢。家里的亲人被杀害,心灵的伤口还没有痊愈,就又被卷进另一个杀人案子里。



他说是寄宿在父亲的朋友家里。是不是个能长久居住的家呢?学校生活怎么样?和他谈过话之后,武上总觉得放心不下,又回会议室去看过,那时真一已经回家了。听说是有人来接他走的,武上的心才稍稍平静一些。



通过和真一的谈话,武上才知道了一些有关杀害塚田一家的嫌疑犯被逮捕的消息,他虽然没有直接接触过这个案子,但是真一的名字他早就知道,他是从千叶县的搜查员们的谈话中听到的。这个名字就被武上收藏在脑子里的贴着被害者标签的档案里了。



快傍晚了,有马义男陪着真智子,回到在中东野的真智子的家。回家的路上,真智子仍然神智恍惚,常常独自忧郁地苦笑。义男看着她这个样子也很担忧。



在大川公园发现鞠子的手提包的新闻,像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义男的脖子,让他觉得呼吸困难,几乎喘不过气来。怎么才能接受这个事实,怎么向真智子说明呢。



真智子的情绪波动很大,越来越让他担心。即使公园里发现的右手不是鞠子的,但发现的手提包却的确是鞠子的,鞠子失踪已经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了。义男本来感觉真智子好像已经从今天早上的歇斯底里的状态恢复过来了,可是看着她这么笑,似乎又不像好转的样子。



回到真智子的家,一进门,义男就看见洗手间的水龙头还开着,客厅的窗户也没锁,烟灰缸也翻了,烟灰都洒在地毯上。一看就知道真智子出门时就是慌慌张张的。义男顾不上去管房间里的一切,他先试探着问真智子肚子饿不饿,店里的事情要不要紧。



“先坐一会儿吧,我去倒点儿茶来。”义男对真智子说。



“不用了,我来吧。”



真智子进厨房去的时候,门铃响了。义男吓了一跳。是不是刑警来了。



“是谁啊?”义男说着,急忙跑到门口。打开门一看,是一位和真智子年龄相仿的女人,看上去是为什么事儿来的。



“您是……”女人看着义男问道。



“我是真智子的父亲。”



“啊,是鞠子的外祖父吧。”



女人使劲鞠着躬,看样子是来看望真智子的,她压低了声音说:



“真智子她不要紧吧?”



义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不知道她说的不要紧是指什么。



“我看了新闻了……”女人说,“说是发现了鞠子的手提包。”



义男光着脚就从门廊的台阶上跳了下来,把那女人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新闻已经播出了吗?”



“是啊,刚刚看到的呀。”



义男赶紧回头看了看,真智子似乎没注意他们。他用更低的声音说:



“我们刚才去过警察署了。已经从刑警那儿知道了手提包的事。”



“是吗?”来访的女人用吃惊的目光看着义男又说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说一声,我家就住在斜对面,我叫小林。”



说了几句道谢的话,义男送走了那女人,关上了门。义男心里琢磨着,大概是附近的邻居吧,怎么跟真智子说呢,今天这种状况,最好谁也别来。



在厨房里,真智子用鼻子哼着歌儿。



义男只觉得背上直冒凉气。对了,不能让真智子看新闻,电视、收音机都不能开。他想马上返回客厅,可两腿说什么也挪不动,刚才从门廊一下子跳了下来,这会儿却怎么也上不去了。看真智子的样子,她的神智似乎已经脱离了现实,而如今义男也真恨不能从这样的现实中逃脱出去。



真智子从厨房回到客厅。她打开了电视。突然听见她笑了起来,在看什么娱乐节目吧,义男松了一口气。新闻开始前得关上电视,义男正想着,坂木他们来了。



义男正要上前打招呼,只见真智子轻松地喊着“坂木先生”走到门口来了。



“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多亏你帮忙。”



真智子的轻松越来越让人感到不安。因为只要有一点点刺激,她的感情就会剧烈地波动。在她的精神还处于平稳状态的这一刻,义男突然醒悟到了坂木他们为什么特意到这里来了,他的胃里感到针刺般的绞痛。



“不行,这样可不行。这可怎么办哪?”义男心里嘀咕着。



坂木一行一共三个人,除坂木外,一位是身穿制服的警视厅的刑警,另一位是墨东警察署的女警官。他们当中,看上去数坂木最年长。名叫鸟居的警视厅的刑警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制服的女警官也就和鞠子的年龄不相上下,神情显得相当紧张。



尽管刑警们一再推辞,真智子还是又端茶点又端烟灰缸的,很高兴似地来回忙着。看样子她肯定是在想着“那只手不是鞠子的,真太好了”。自己还自言自语地说着:“一个人大惊小怪的,我真是不好意思。”可是,她一看见义男要把电视关上,就大声叫起来:“别关!别关!呆会儿还得看新闻呢。”



“那,把声音开小一点儿吧。”



“那好吧。”说着又不自然地笑了笑。



坂木他们对真智子这副样子的反应,义男都看在眼里。他还注意到鸟居的手里拿着一个大纸袋,纸袋上没有任何标志,是用尼龙绳捆着,现在就放在他的膝盖上。看样子是一个正好能装一个女用手提包的大纸袋。



“真智子,请不用客气。”



坂木对在厨房里的真智子说,然后把头转向义男。



“一直是这个样子吗?”



义男点点头:“挺怪的是吧。”



坂木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鸟居皱了一下眉头,朝真智子看了看,然后苦着脸对义男说道:



“有马先生,这是发现的古川鞠子的手提包……”



“坂木先生已经告诉我们了。”



义男想说新闻不是都报道了吗,他嘴动了动没说出口。



“您孙女的东西,你能认出来吗?”



真智子在厨房冲着咖啡,香气飘了出来。



义男摇了摇头:“真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



“是吗,真没办法。”



鸟居像是做出决定似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冲着厨房里的真智子,用严肃的口气说道:



“大婶儿,别冲咖啡了,有点儿事要跟您说,您先过来一下可以吗?”



咖啡正冲到一半,听见喊她,真智子像是吓了一跳的样子睁大了眼睛看着这边。义男忍不住站起来,到厨房里把真智子拉了出来。



“叫我吗?坐这儿?”真智子急切地说,“父亲,您?那不是鞠子,不是吗?又发现什么了吗?坂木先生。”



义男扶着真智子的肩膀,让她坐下来。坂木很费劲儿的用试探的口气说道:



“真智子,其实……”



坂木的话像是没有说完。鸟居插了进来:“您回来后,在大川公园里又发现了别的东西。”



鸟居利落地说明了情况。真智子的身子缩成一团,靠在义男的身上。



“这就是发现的手提包吗?”



鸟居弯下腰,把纸袋中的东西取了出来。真智子把烟灰缸放在手边,看着鸟居一个一个地排列着纸袋里的东西。提包是茶色的,带有浅驼色花纹,背带很长,正确的说法应该叫挎包。包里有相同颜色的钱包、素色的带花边的手绢,还有一个淡粉红色的带拉链的小包。小包里装着圆型的化妆盒、眉笔、镜子、方形化妆盒,还有一个开了封的头痛药盒。这些东西全都分别装在一个一个塑料袋里,贴上了标签。



真智子睁大了眼睛,盯着这些东西。坐在她旁边的义男感觉到她的身体变得很僵硬。



“是您女儿的东西吗?您能记得这些东西吗?”鸟居问道。听得出,他极力压低声调,用和缓的语气询问真智子。



真智子的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两手在膝盖上握成拳,沉默着。



“怎么样?”义男也问了一句。



“是鞠子的东西吗?”坐在鸟居旁边的年轻的女警官向前轻轻探出身子问道。



“一下子想不起来的话,也不要紧。您是不是可以到女儿房间的柜子里找找看,要不要我帮您找。”



义男的手心都出汗了。他感觉心脏不规则地嗵嗵嗵——像是要跳出来了。他不满地斜眼看着鸟居,坂木看到了义男的目光。月票呢?怎么没有月票?坂木不是说有月票的吗?如果拿出鞠子的月票的话,真智子会怎么样?这时只听鸟居继续说道:“噢,这个……”说着又把手伸进纸袋里去。义男几乎透不过气来,心想,这回肯定是月票……



这时,真智子喃喃地说了一声:“是女儿的。”



“啊?”鸟居侧身向着真智子又问了一声,“您说什么?”



真智子僵直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提包,眼睛里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嘴里反复念叨着:



“是我女儿的。”



“不会错吗?”



真智子机械地点了点头。



“那是为了祝贺她参加工作,我给她买的礼物,不会错的。”



真智子用手捂着嘴角,两手颤动着。看着坂木说道。



“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我女儿拿的是维登牌的提包。”



坂木点了点头,说:



“是的,你说过。那时我曾问你失踪时穿的服装和携带的物品,你是说过的。这就是那个维登牌的提包吗?”



真智子点点头,又点点头,目光惊慌不定,嘴里不停地咕噜着什么。她被吓坏了,一边说着这是鞠子的东西,一边在判断着这个事实。



“怎么回事啊?怎么会在大川公园里……”



在真智子说这话的时候,鸟居从纸口袋里拿出了最后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



是一张月票。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塑料袋打开着。



义男看见了“古川鞠子”几个字。



“有乐町←→东中野”虽然不是全新的,但一看就知道是没用过几天的。是上班不久的鞠子的紫红色的月票夹。



“是我女儿的啊。”真智子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这东西怎么会跑到大川公园里去了?鞠子,你是怎么回事啊?”



真智子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三位警官谁也没法回答。坂木像求救似地看着义男。



“还得进行调查呢。”义男拉着真智子的手慢慢地说道。



“跟公园的案子有没有关系看来已经清楚了,不过,这些东西是在垃圾箱里发现的,是不是鞠子的东西,是让大家来确认一下。”



“垃圾箱……”真智子恍恍惚惚地看着义男。



“父亲,鞠子是不会把自己的提包扔进垃圾箱里去的呀!”



“啊……是啊。”



真智子的脸上没了血色。眼圈儿周围发青,干燥的肌肤上爬满了皱纹,样子真是惨不忍睹。在义男的记忆里,少女时代的真智子是非常美丽的。不是做父亲的偏爱女儿,真智子在小镇上也算得上是个漂亮姑娘。随着岁月的流逝,真智子好像把美丽都给了自己细心呵护的女儿鞠子。



“有马先生,您看还有什么和这个案子有关的事情没有搞清楚吗?”鸟居问道,“我们就是为您家小姐失踪的案子来的,您能不能把她失踪时的情况再给我们说一说呢?”



“你是说,鞠子的……失踪。”



“对!”



“父亲!”真智子叫了父亲一声。眼睛仍然盯着桌子上的东西。义男生气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们想叫我说什么呢?”



鸟居丝毫不掩饰他的急躁的情绪,这让义男很生气。但是,现在得先解决真智子的问题。再这样下去,真智子真的要出毛病了。



“行了,先去洗洗脸吧。”



“可是……”



“去吧,去吧。”



真智子站了起来,女警官也一起站起身。向真智子说道:



“不要紧吧?我扶你过去吧?”说着,用手搀扶着真智子。义男看到她们进了洗手间,才跌坐在椅子里。



“看样子,您的女儿有点不对头了。”鸟居说。



“从今天早上就不好,我一直很担心。真对不起,详细的情况明天再问吧。真的没办法,拜托了。”



义男的头埋得很深,看不清他的脸。他压抑着对鸟居的怒气,把自己陷在深深的悲伤里。



“可是……”鸟居还不肯罢休。说道:“我们也是为了尽早……”



“这样吧,详细情况我可以告诉你们。”坂木说道,“有马先生说得对,真智子现在精神很不稳定,你们也看见了。我也很担心,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鸟居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几声“砰、砰……”的声音,好像是从开着的电视那边传过来的。大家条件反射似地同时回过头去看,是正在插播的新闻。



“什么?”鸟居脱口叫道。在场的三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看清了画面上的几行小字。



坂木站起身,往电视机前凑了凑。也发出一声“哎……”“有马先生,遥控器呢?啊,在这……”



他急忙切换了频道。义男因为没看清画面上的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回事?”



屏幕上出现了报道中心的画面。好像是其他节目的中途切换的画面。一位男主持人表情严肃地用紧张的声音报道着:



“现在播送刚刚收到的消息,在今天下午三点十分左右,我台曾收到匿名人打来的电话。其内容是有关午间新闻播出的墨田区大川公园的抛尸案,以下就是电话的内容。”



主持人用缓慢的语调读着。



“‘从那个公园应该不会再发现什么了,那里只扔了一个右手。那个手提包是古川鞠子的,可是那个右手可不是她的。她们被埋在别的地方。去告诉警察吧。’以上就是匿名人的电话内容。”



义男惊恐地张大了嘴。坂木也呆在那。只有鸟居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向屋外走去。



“据我们所知,这个电话已被录了音。目前,这个电话是有人故意恶作剧还是与本案有关,正在调查中。从说话的声音来看,打电话的人是男性,电话的声音好像是经过变音器机械合成后的声音。详细情况我们还将陆续报道……”



“父亲!”



听到喊声,义男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真智子站在通向厨房的走廊拐角处,满脸都是水。



“刚才,说什么?”



“真智子……”



“刚才电视里说什么?”



她身后的女警官紧紧地抱着她的肩膀。



“您先镇静一下,先坐下。把脸擦一擦。”



真智子没有听。惊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鞠子被埋在别的地方,是这么说的吧?是吗?”



“真智子,也许是有人搞的恶作剧,还不能肯定呢。”



“恶作剧?”真智子糊涂了,“恶作剧?那鞠子该回来了,是吗?”



鸟居跑了回来,生气地瞪着眼。



“坂木先生,我回墨东警察署去。”



这时,真智子突然跳起来,女警官一下没拦住,真智子光着脚就往门厅跑去,接着就出了大门。



“鞠子!我去接鞠子去!”



“真智子!”



义男追了出去,坂木紧跟在后面。两个人也都没顾上穿鞋就跑到了门外。大门的旁边停着一辆小汽车,像是鸟居他们开来的,飞奔出来的义男正好撞到了车门上。真智子已经跑到家门前的小路上。



她还在“鞠子!鞠子”地喊着。附近人家听见喊声,都纷纷打开窗户和门向外张望。



真智子像是被噩梦牵着似地向前跑远了,义男只能看见就要跑上公路的真智子的背影。义男在后面怎么追也追不上。



“父亲!快来呀!鞠子回来了!”



在小道和公路的交接处,真智子回过头来。她用手指着公路上穿梭的汽车、公共汽车和人行道上的行人,脸上堆满了笑容,就这样斜着眼睛指点着。



“鞠子回来了!”



“危险!大婶儿!”



坂木从后面跑上来,他伸手去抓真智子,抓空了。真智子跑上了公路。义男吓得闭上了眼睛。只听见汽车的鸣笛声、急刹车声、碰撞声。有谁哭喊,坂木叫喊的声音:“大婶儿!”



义男慢慢抬起头,睁开眼睛。只看见大卡车的轮胎和真智子的分外白皙的腿肚子。



“……那个,我想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谈谈,不行吗?”



“当然可以,我想知道你是想找什么特定的人吗?”



“不,谁都可以。那,就是你吧。”



“对不起,请问您贵姓?”



“我不想通报姓名。”



“是吗?那,您是想提意见还是有什么要求?”



轻松的笑声:“我可没有那样了不起的事,只是,有点儿情报。”



“情报……”



“唔,今天,够热闹的吧,大川公园的尸体的事。说是尸体,其实只不过是只右手而已。”



“啊,是吗?”



“后来,又发现了手提包。女人用的。已经知道那是名叫古川鞠子的人的东西了,是吗?”



“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又是笑声,“喂,我想告诉你,大川公园不会再发现什么了。当然,也不可能有古川鞠子的尸体。那里只扔了个手提包,她被埋在别的地方了。所以,那只右手也不是她的。”



“喂?喂?你,你很清楚这件事吗?”



“是啊。所以,想让警察省点儿力气。”



“那么,那只右手是谁的呢?”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让警察去调查吧。”



“请,请稍等一下。这么说的话,你只是想跟我们说说有关大川公园的事件,是吗?”



“是啊,我也就只能说这些了,就这样,我挂了。”



“喂,喂?请稍等一下……”



通话到此中断了。



武上悦郎按了盒式磁带的自动倒带键,磁带自动回卷。又从头听了一遍。录音机上的小耳机不太好用,只要身体稍微动一动,耳机就会掉下来。没办法,武上只好用手按着。还好,录音状态非常良好,对话的内容很容易就能听清楚。



据说,这个电话是打给电视台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多一点儿。通话时间总共不到五分钟。其后,围绕电话所说的内容是否可信,一直争论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终于对这条新闻开了绿灯,在下午四点十五分才在该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播出了这个电话的通话内容。



鸟居他们几个刑警,没想到在当事人家中寻访线索的时候居然看到了这样的电视新闻,他们马上回去报告了调查总部。总部也吃了一惊,急忙和电视台联系,希望提取那盘录音带,并想见见接听电话的人,当面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结果却吃了闭门羹,电视台坚决地对他们说:“不!”



过去,像这样事件的报道机构和警察机关对立的情况也多次出现过,调查总部对于今天这种程度的冲突和拖延的情况还是有思想准备的。不过,今天的情况总部也很焦急。今天发生的,而且是今天的新闻播出的事件,警察机关还没有得到消息,这消息就已经在民间散播开了,按道理再过一两个小时就必须召开首次新闻发布会——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让担任特别调查总部部长的搜查一科科长竹本恼羞成怒。竹本气得说,就是开新闻发布会,也不能让那家电视台的报道记者入场。如果真要是这样,肯定会引起侵犯报道自由之类的指责。实际上不会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其实,历来的搜查一科的科长都是能言善辩之人,竹本科长这回真是气坏了才这么说的。



这时,武上则有他自己的考虑。他认为,获得消息来源的电视台方面不愿意简单地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权力机构也就是警察,是可以理解的。当前重要的是先理清头绪。现在,打电话的人是在一个很明显的位置上,如果弄清楚这个电话的内容纯属是胡说八道的话,那么进行报道的一方就会感到羞愧的。所以,武上——或者说调查总部全体人员的当务之急,是要弄清这个电话所提供的信息的真伪,这才是最重要的。



按照这个想法,武上把磁带翻来覆去地听了好几遍。磁带是从电视节目上录制的,同时录制了好几盘,在武上反复听磁带的时候,两名刑警已分别把磁带的内容记录了下来。经过仔细核对,誊清,打印并复印出许多份,摞在总部的桌子上。为今天夜里的搜查会议做好了准备。



这个电话,不是打到电视台的总机,而是打到报道组的专用电话上的。因此,接电话的人是报道组的记者。按电视台的那位记者的说法,打电话的人最初是先问了“这是报道组的电话吗”这样的话。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才接着说:



“我有重要的事,想找负责人谈谈。”



并且,在被问及是什么事情时回答道:



“这里真的是报道组吗?是不是报道那个案子的报道组?”



打电话人的询问好像是很有目的性的。这种执拗让人觉得似乎他和这个案子真有什么牵连,而且,明显经过变音器变音的声音很难听。磁带上还有记者打开录音开关的声音,显然,录音是从那个地方开始的。



武上刚把耳机放在耳朵上,组里的一位刑警就抱着一大摞成卷的文件进来了。原来是从墨东警察署抽调到调查总部的,组里最年轻的档案部要员条崎刑警。他的身材瘦小,带着眼镜的脸孔总给人一种神经质似的印象。他总是动作飞快,既敏捷又利落。



条崎现在正配合武上,将搜查的进展状况记录作成地图。将大川公园周边地域的航拍照片和居民地图相吻合,摹写下来,再加上详细的标注。这个地图是今后搜查的最基本的参照图。地图要求绝对准确,一切拐弯的小道、空地、房屋与房屋之间的窄小的空间都要画出来,要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实状况。如果不准确,那么,将得出的大量搜查情报——可疑车辆的存在、目击证言、现场搜查的取证——绘制到地图上时,就会出现与实际不符的情况。



每次参加特别搜查部的工作,武上总是要求制作这种基本情况的详细地图,在最初的搜查会议之前把已经查明的事实标在上面。然后,在下一次的会议前,再重新制作一张,把新的情况添加上去,始终保持与搜查进度同步,直至破案。这样,在破案过程中,每一阶段都会有这样一张地图。如果破案进程受到阻碍,搜查工作遇到暗礁,失去搜查方向时,需要找出在哪个环节上出了毛病,这时候,这个地图就有用了。通过对比不同阶段的地图,往往能比任何方法都快捷地找到问题的所在。



对于最初制作的基础地图,要求应该是最缜密的。随着案情的进展,不仅要有总体地图,还要有部分场所的扩大图。在扩大图上甚至要细致到标明煤气表、下水道的位置。每次武上一个人工作是忙不过来的,总要指定一个人帮忙,这次就指定了条崎做帮手。从开始工作就见他一直在忙,武上看着他工作觉得很放心。



条崎刚把文件放在桌子上,正听着磁带的武上觉着有人在眼前一晃,就睁开了眼睛。



条崎想也没想就开口说道:“你觉得,这话像是真的吗。”



在复制这盘磁带的时候,条崎就听过通话记录。武上按下了录音机的停止键后,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香烟。



“现在还很难说呀。像发生这么耸人听闻的案子,总会有不少起哄的人跟着信口开河的。”



“按道理这种可能性是挺大的。”



武上吐出一口烟问道:“你怎么看?”



条崎在椅子上坐下来,用手把眼镜往上扶了扶。



“我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嗯。”



“不过,从这个人说话的方式来看,让人觉得他是个聪明人。年龄嘛,估计是个年轻人。”



“我也这么觉得,大概和你的年龄差不多,你今年多大?”



“二十八岁。”



武上点点头。他觉得这个通话人的年龄超不过三十岁。也许比条崎还要年轻一些。虽然由于变音器的关系,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但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通话人是男性,从说话的语气也可以判断出是个年轻人。



“能给人这种感觉的聪明人,正是能干出像您所说的那种起哄的事儿来呢。”



武上也有同感。



“不过,那个人为什么专门选择电视台呢?”条崎用认真的口气继续说道,“为什么不直接打给调查总部呢?”



“这倒是个可以讨论的话题呀。”



“的确是啊。”条崎点点头。



“听见门厅里的人声了吧,看样子新闻发布会的时间就快到了。”



“有了电视台那档子事,恐怕这个会不会很快就能开完的吧?”



“是啊,我们警察署的署长好像相当紧张啊。”



武上掐灭了手上的烟,看着条崎笑了笑。



“署长只要坐在那儿不出声就行了。对付记者的是管理官和科长的事。”



“我可是头一回接触这么大的案子,您可要帮帮我呀。”



条崎把卷成筒的地图摊在桌子上。是一整张版面的地图。大川公园现在有一部分正在进行改造工程,详细的情况在街面上出售的地图上是找不到的。条崎的这张图甚至把墨田区办事处的位置都标出来了。



条崎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不管这个电话是真是假,这种方式以及传媒的敏感性,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个连续诱拐杀害幼女案。”



那是几年前发生在首都圈内的四名幼女被杀案。现在正在进行审判的该案的犯罪嫌疑人,在作案后,不仅给传媒写了信,还把焚烧后的遗骨寄给被害人的亲属。他为什么要那么做,理由是什么,至今仍然是个谜。虽然有多种解释,但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有一个公开的结论。



“是啊,可是……”武上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是这种类型的跟案子有关系的人的话,就肯定还会再露面的。”



条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这时候,武上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抬起头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刑警,把门打开走了进来。



他几步就走到桌前和武上打着招呼。



“喂,武上君,求你帮个忙。”



武上一看,是四科的秋津信吾。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在武上看来就是个没什么经验的刑警。



秋津拉过转椅,一屁股坐下,对武上说道:“我在采访中获得了重要的线索。就是这个案子发生的前几天,有一个在大川公园拍照的业余摄影师,这人看样子是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职员,就住在公园北侧的公团住宅里。”



“那,你是说和他拍的照片有什么关系?”



“这人拍照的题目倒是很不错。是一组叫做“大川公园的四季”的系列照片。不是从这几天刚开始拍的,好像是从一个月前就开始了,在公园里东一张西一张地拍了不少。就在案发前一天,他还到公园里去拍了大川公园的秋夜呢。而且,他不仅拍了公园的里边,连公园周围的道路、停车场都拍了。说是要拍一组大川公园的风景与周边的高楼、道路的风景做对比的照片。”



原来如此,这才是秋津感兴趣的所在。如果能从他的照片上找出什么可疑的人或可疑车辆的话,那可没有比这更有价值的东西了。



“可是,这家伙变卦了。”秋津生气地说,“这人虽然是个好好先生,作品还在什么摄影展上得过奖,可他不愿意把自己拍的照片交给警察。他担心照片会不还给他,或者被随便乱用什么的。我跟他借底片,他有点儿不信任我。您去说说看,也许比我有用,就跟他说明是作为搜查资料借的,一定会还他的。您比我说话管用,我就说是把头儿找来了,他该不会不借了吧。”



听着秋津的话,条崎在旁边笑了。他和秋津的目光对视了一下,笑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秋津看着条崎的背影说:



“武上君,这么快就选中了人呀。”



“你说什么?”



“他呀,挺能干的嘛。”



“你怎么看得出来?”



秋津朝条崎的座位努了努下巴,说道:



“他不是都能画地图了吗?”



武上苦笑着,冲秋津说道:“你把那个业余摄影师的地址给我,我先打个电话试试,他要是在,我直接去见见他。”



“那太感谢了,拜托了。”秋津双手合十做着拜托状,随手把地址和简要的情况写下来交给了武上。武上接过来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从椅子上站起身。



“你不去看看新闻发布会吗?”秋津问。



“我就没必要去了吧。”



“那,太遗憾了。我还想等会开完了,从您这儿听听科长在会上是怎么说的呢?我没法去听新闻发布会了,现在必须得去一趟中野医院。”秋津说。



“去医院?”



秋津朝左右看了看,总部的搜查员大都出去了,留在办公室里的人很少。他把身子往武上这边凑了凑,小声对武上说:



“鸟居君那儿出岔子了。”



“怎么了?”



“古川鞠子,啊,就是那个手提包的主人,那个失踪的女性。”



“噢。”



“鸟居是去让古川鞠子的母亲确认那个手提包去了,可她母亲的神经好像很不正常,看样子很危险。在那种情况下,鸟居还冒失地追问,古川鞠子的母亲可能真的神经失常了,从家里跑出去,结果被汽车撞了。”



武上皱起了眉头。鸟居的确是那种脾气挺倔的人,他取证时,也不管对方害不害怕或生不生气,结果生出麻烦来,这种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被害人的亲属——虽然现在还不能肯定——出现这种麻烦还是第一次。



“哎,担心他出事吧,他还总是会出点儿事。”秋津说着朝武上做了个鬼脸儿。



秋津和鸟居年龄相仿,说起来是竞争对手,平常两人之间相处得就不太好。现在,看见武上一脸的不高兴的样子,秋津也马上一本正经起来。



“古川鞠子的母亲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看起来不太好。所以,我现在就得到医院去,去和鸟居换班。说是古川鞠子母亲的父亲,就是古川鞠子的外公当时也在场,他对鸟居很生气。”



秋津急急忙忙地走了。



在中野中央医院急诊室的候诊大厅里,义男往古川茂的公司打了几次电话,可怎么也找不到他。



被救护车送进来的真智子还躺在手术室里。手术中途有一位穿手术服的护士走出来,满头是汗,手里拿着用完了的空输液瓶。义男马上跑上前去询问,护士告诉他说是伤得很重但没有生命危险。



看着义男担心的样子,护士对他说:“不要紧的,别担心。”那位护士的年纪大概比真智子稍稍年轻一些,看上去是个经验很丰富的护士,很沉着,手脚也很麻利。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完全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义男紧张得都要崩溃了。看着和蔼的护士,义男真想问问她是不是过得很幸福?人生是不是快乐?家里的人是不是都很健康?自己的女儿怎么这么可怜?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怎么这么倒霉?怎么办呢?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看到义男的样子,护士好像也很担心。她把手放在义男的肩上轻轻地摇了摇,鼓励他说:



“真的不要紧了,打起精神来,再坚持一会儿,我想再有一个小时手术就能完了。”



护士说完就急忙走了,只剩下义男站在走廊里,垂着两手,心里涌起一阵阵凄凉绝望的感觉。他又想到还没有和古川茂联系上。



尽管打了那么多次电话,可要么占线,要么是接电话的秘书说他在接待客户,或者说他不在座位上。



“请转告他,有人给他打电话,我会再打给他的。”



义男不知道该让他往医院的哪个电话上回电话,急诊室的候诊大厅里的免费电话上都没有标明电话号码,没办法,义男只好说再打给他。



难道到现在古川茂还对电视上播出的新闻一无所知吗?这对于一个一类上市电机制造公司的广告部部长来说可太不可思议了。也许是上班时间不开电视吧。



可是,周围的普通职员也是这样吗。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在午休时间到休息室里看看报纸什么的,就没有一个人发现正在报道的是古川部长的女儿的事?



尤其是,义男完全不知道古川茂对于鞠子失踪和与真智子分居的事,在公司里是怎么跟同事说的。古川茂的下级可能也不知道有关他个人的事情。作为大公司的职员,分居或者离婚这样的事,是会影响到升迁的,古川茂恐怕不会和同事提起的。



义男只能对秘书说有紧急的事要找古川茂。他担心说出“古川茂的夫人出了交通事故”,女秘书说不定会把这事当成重大新闻在公司里大肆宣扬的。可是,义男又担心,女秘书也许不把他的电话当回事,只当成普通的公务搁上两三天才传达给古川茂,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同样是真智子住院,如果是鞠子在就好了,只要找到她就什么事都不用管了。可如今,鞠子不在了,就是因为鞠子可能被害的消息才使得真智子变成这个样子,这个时候和古川茂的电话又打不通。



义男最后又拨了一次电话,仍然没找到古川茂,他又累又生气,把电话听筒重重地挂在听筒挂钩上,好像有满肚子的牢骚无处发泄。他拖着疲惫的双腿横穿过候诊大厅,大厅里有抱着发着烧的孩子的年轻母亲,有等着叫号的愁眉苦脸的中年男子。可能是有同感吧,在经过他们身边时,义男能感觉到他们投过来的问讯的目光。你哪儿不舒服吗?家里什么人病倒了吗?受伤了吗?重不重?医生怎么说……



都不好,全都不好,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糟糕——义男不由自主地这样想着,穿过了狭窄的充满药味儿的走廊,回到手术室门前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在同样的长椅上,坂木和从东中野的真智子家一起过来的女警官也坐在那儿。事情弄成这样,女警官的心情看上去也很沉重,几乎没听见她说一句话。坂木走近义男小声问道:



“还没找到古川茂先生吗?”



义男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也没办法,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坂木也很无奈的样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怎么会这样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现在还搞不清楚。”义男说。



坂木问道:“他是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对吧?和那个人住的地方有办法联系吗?”



“我不知道电话号码,从来也没问过他。真智子大概也不知道。”



坂木很无奈的样子,长出了一口气。



“分居归分居,毕竟是夫妇,还是得对自己的妻子负责任吧?”



“说起真智子和古川茂,她们分居的事我是知道的。真智子只是说等古川茂的头脑冷静了就会回来的,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我也不好多问。可是,直到鞠子失踪的时候,古川茂也没回来。”



“有马先生……”坂木突然看着义男叫道,“出血了。”



“啊?”



“右手,你看,你的右手指擦破了。”



义男抬起手来看,真如坂木说的,手上还在流血呢。



“肯定是刚才打那个刑警的时候弄伤的。”



坂木接着义男的话茬儿说道:



“真该再打他几下才好呢。”



坐在另一边的女警官像神经过敏似地缩了一下脖子。



“警视厅时常会碰到这样的事,就是因为不考虑和案子有关系的当事人的心情,只顾取证,真是太机械了。”



真智子撞上卡车,倒在路上的一刹那,义男的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向真智子扑过去,被坂木一把给拉住了。“小心,不能随便乱动。”坂木说着轻轻地碰了碰真智子,只见她的耳朵出血了,鼻子也碰破了。压在身下的右胳膊看上去肯定是骨折了,不然不会弯成那么个角度。



这时,那个叫鸟居的刑警也追了过来,大声地问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完全是一种烦躁的、嫌别人碍事儿的口气。义男此时看见他,真是气儿不打一处来,一把揪住他没头没脑地揍了他一顿。



救护车来了,附近的人们也赶来了,在忙乱中,鸟居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反正没有跟着到医院来。一直紧随在义男他们身边的女警官,从表情上看既对义男有着戒备心理又对他抱有歉意。



义男用两手搓着脸,手背感觉火辣辣地疼。手术室门前连个人影也没有,又安静,又冷清。



这时,急诊室的候诊室方向传来脚步声,坂木听见声音抬起了头。义男也抬眼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是个大个子,很精神的年轻人,走近了可以看出他的表情带着几分凝重。虽然穿着一身制服,可衬衫的领扣也松开了,领带也歪着。



在看到义男后,点着头向他表示问候。



“是古川鞠子的亲属吧?您是叫有马义男吧?”



义男坐在那儿,点了点头。



“我是警厅的秋津。”瞥了一眼笔记本,秋津低着头继续说:“刚才,我们警厅的鸟居做事太没分寸,实在是对不起。”



噢,原来是那个刑警的同事呀——义男想着不禁心中冒火。



坂木站起来和秋津打了招呼。秋津也赶紧冲这位在场的刑警点了点头。



“古川真智子的情况怎么样了?”



对秋津的询问,在义男旁边的坂木做了回答。他告诉秋津,真智子说是没有生命危险了,可手术到现在还没做完呢。



接着坂木问道:“后来,案子又有什么进展吗?”



秋津摇摇头。“从大川公园已经找不出什么了。那个打电话的人物也没再说什么。”



两名刑警就站在义男的身旁,小声说着话。义男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两手交叉着坐在那儿,那个女警官也和义男一样静静地坐在那儿。



“女警官。”义男叫了她一声。她像是被吓了一跳似地坐直了身子。



“您可以回去了。”



她回答道:“好。”声音甜甜的,“等真智子的情况稳定了,我送有马先生回家去。”



“要是这样,你不必再等了,看样子我今天晚上得住在医院里了。”



“不过,最近这个医院实行完全看护,您大概不能住在这里。”



“是吗?”义男说着,一歪头正好看见在跟秋津说话的坂木。“有坂木在这儿,你不用担心我了。已经够累的了,你赶快回去吧。辛苦你了。”



“可是……”女警官有点儿不知该怎么说的样子。



“真智子的事故还有些事情没办完,以后我们怎么联系才好呢?”



噢,对啊。警察总是要随时了解情况的吧。



义男把真智子家和有马豆腐店的电话号码都给了女警官,告诉她说打哪个电话都行。女警官确认了电话号码后,站起身,像是作出什么决定似的,朝正在和秋津说话的坂木走了过去。她朝坂木说了什么,只见坂木点头答应着,她说完就朝候诊室的方向走了。



义男松了一口气。他好像忘了坂木和秋津的存在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紧闭着的手术室的门发呆。



“有马先生。”坂木叫了一声,义男才清醒过来。坂木凑近了,在义男的身边蹲下,说道:



“调查总部那边也在调查鞠子的案子,也希望能和古川茂联系上。不管怎么说,您也是他的岳父呀。所以,您就把电话号码给秋津,让他去和古川茂的公司联系吧。”



义男抬起头,看见了靠墙站着的秋津。和鸟居相比,秋津一看就给人一个容易相处的感觉。他直视着义男说道:



“您家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我们要找古川茂了解情况,但想尽可能不要弄得满城风雨的。看现在这个样子,鞠子的母亲又是这么个状态,也就只能从您这儿要他的电话号码了。希望有马先生能尽量协助我们。”



“我想我可能帮不了你们什么忙。”



义男显得很疲惫,用缓慢的语调把古川茂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们。



坂木点头应承着,秋津记下了号码,转身往候诊室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拿出制服口袋里的手机看着。



“警察给他打电话,古川茂肯定得吓一跳。”义男无力地笑了。



“这样也好。”坂木说。



“刚才那个的女警官……”



“啊?”



“是在看着我呢吧?刚才我打刑警的事,会不会给我定个什么伤害罪什么的?”



坂木苦笑着:“那个,不会的。那个女警官是担心您的身体呀。”



是吗?



两人都沉默了。并排坐在那,除了等待之外,什么事也干不了。



手术过程相当长,并没有像那位温柔的护士说的那样顺利。脸色惨白,带着氧气面罩,头上缠满了绷带的真智子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义男既不能靠近真智子,也不能进入监护室。主治医师在手术室前的走廊里对真智子的情况做了说明。真智子的右手粉碎性骨折,由于被撞飞出去,腹部受到强烈撞击,内脏受伤,头部虽然伤得不重,但受到强烈的脑震荡,因此,还需要密切地观察……



“现在,脑电图没有什么异常,看样子问题不大。”



“能不能让我进去看一看?”



“您只能在监护室的窗外看看,她不能受到一点儿震动,您可以看见她身上都插着管子。”



就像医师说的那样,真智子躺在雪白的床上,在蓝白色的灯光下,各种机器包围着她。真智子那中年肥胖的身体这时就像被抽了气似地缩小了许多,从外面看上去只看见雪白的被单,根本看不见她本人。



看不见真智子,义男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心想,是不是真智子已经死了。



“父亲,鞠子回来了!”义男的脑子里充满了真智子那完全脱离现实的虚幻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命总算保住了。”坂木嘴里念叨着。义男用手扶着监护室的窗户,眼睛直盯着躺在床上的真智子的脸。



从现在开始,全部事情都得我一个人来担了——要寻找鞠子,要看护真智子,这些都必须由得我一个人来承担……



孤独,有马义男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孤独之中。而且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5



尽管是耸人听闻的案子,也有轰动一时却不能很快破案的。案发之后受到极大的关注,但数日之后就没有多少人去理会这件事了。大川公园的抛尸案就是这类案子的典型。



案子从9月12日发生,经过13日、14日、15日,没有任何新的发现和进展。因此,有关此案的报道也就渐渐偃旗息鼓了。只有综合电视节目还在对该案的打电话的人物和录音带进行推理和分析。一周以后,有关这个案子的话题就无影无踪了。



前烟滋子与东中野警察署的坂木达夫联系上,已经是案子发生后的第五天,9月17日的下午了。滋子又一次试着给生活安全科打电话的时候,居然是坂木接的电话,很快他就和滋子见了面。



两人仍旧约定在以往见面的地点,新宿的一家咖啡馆儿里会面。急着见面的滋子,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就到了咖啡馆儿,她正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修改着目录和报道的手稿,坂木就到了。



“我一直在找你呢。”滋子一看到坂木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就忍不住埋怨道。说完这话,滋子才注意到坂木那张疲惫的,看上去相当憔悴的脸。



“对不起,我一直在忙着古川鞠子的事呢。”



坂木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香烟,向走上前来的服务小姐机械地说了一声:“咖啡。”服务小姐刚转身朝柜台走时,他又紧跟着补了一句:“不,不要咖啡,给我一杯热牛奶吧。”



他的胃看样子不太好,滋子想着。



“我知道你来过电话,实在是抱歉。我也想见你,我有两三件事儿想问问你呢,可就是腾不出工夫来。”坂木说。



“我知道你很忙。”滋子说,“不过,这事儿真的吓了我一跳。你知道我写那个报道的事吧,还记得吗?”滋子又问道。



坂木使劲儿点了点头。“当然了。”他说。



“关于古川鞠子的情况还是坂木先生您介绍给我的呢。”



“是呀……”



“实际上,我在做了那些采访之后,大病了一场,身体一直不太好,报道也就没有写下去。”



“是吗?”坂木抬起头,眨巴着眼睛看着滋子,说道:“是这样啊,我只知道你结婚了,我正想问你,你工作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是啊,我现在才刚刚开始准备继续写下去呢。正碰上出了这样的案子。不过,这和我最初设想的采访类型不大一样。”



服务小姐端着热牛奶来了。等服务小姐走了,滋子才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想写一本以古川鞠子的案子为中心的书。也就是现在的这个案子。所以我想,这事儿只有找坂木先生了,您最了解情况。我想在写这个报道的同时——”滋子把放在桌子上的手稿拿在手里。“写写失踪女性的内心是什么样的,她们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虽然我还没有得到答案,可我想把她们消失的状况如实地写出来,我认为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特别是现在。我怎么也不能把古川鞠子的案子看成是与己无关的事。”



坂木默默地吸着香烟。



“我不是爱跟着起哄。古川鞠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很担心,也很想搞清楚。”滋子接着说道。



在全神贯注地讲话的同时,在滋子脑子里的某个角落里在想着:



“仅仅写失踪的报道太一般了。”



“这也许是个连环杀人案呢。”



这是板垣编辑部主任说过的话。



“从现在起,这个工作已经有点意思了。”



这可是发自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过,滋子完全没有意识到。她说话时始终盯着坂木的脸。



坂木把热牛奶的杯子拿在手里,一口一口地抿着,好像很不好喝似的。他听滋子说到这儿,才开口说道:



“这次的案子,我没有被派到搜查总部去。”



“有什么不一样吗?”



“是啊,从大川公园发现了古川鞠子携带的东西,你知道吧?我就是因为在办理申报她失踪的事件时了解过她失踪前后的情况,所以让我来帮忙的。至于搜查总部调查的案子我可不知道。大川公园的被肢解的右手的案子,我也只是个外围人员。”



“可是,我想采访的正是古川鞠子的事。”



滋子只顾自己一本正经地说着,不过,其实对于滋子来说,她也只有坂木这么一个采访的窗口。



坂木又点燃了一只香烟。以前在和滋子经常联系的时候,他从来不这样连续抽烟。



“古川鞠子的事啊。”坂木抬起头说,“前烟小姐,你说你一定要采访古川鞠子的案子,我也没法阻止你。但是,我站在多少与此案有点了解的立场,还是希望你不要去采访这个案子。”



滋子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呀?”



“鞠子的家里,现在根本就不可能接受你的采访。”坂木说。



“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情况的,现在的确是不可能的。”坂木继续说道,“你刚开始写报道时,我也尽力帮过你。就失踪案本身来说,我们是没有竭尽全力去搜查。我当时是想,如果你的报道发表后,会引起社会上的关注,这对于侦破这类案子肯定会有所帮助,所以我很乐意帮你。实际上,我把鞠子的案子介绍给你的时候,我是事先找了鞠子的亲属了解过情况的。”



滋子点点头。下田警察署的冰室佐喜子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事情现在发生了变化。”坂木说,“至少在有关古川鞠子案子方面发生了一些突然的变化。姑且不论传媒的关注,搜查总部也开始着手调查这个案子了。”



滋子沉默了。坂木还在继续说着。



“我说的话你也可以不听。”坂木说,“你也许会认为,最初我虽然愿意帮你,可现在事情闹大了就缩头缩脑了,随便你怎么想吧。按你刚才说的,你是一定要做这个采访的,不能放弃,因为你也是一名记者。但是,你刚才自己也说过,你的报道不是满足那些喜欢凑热闹人的好奇心的。不是吗?那么,你就不应该去写什么哗众取宠的追踪报道。”



坂木扫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手稿。



“如果你把鞠子的事看成是自己的事,那么,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就不要去采访古川家的人。哎,他们现在还哪里顾得上这些呀!”



滋子低着头,眼睛看着空了的咖啡杯。



坂木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不希望滋子去做哗众取宠的追踪报道。所以,现在如果要写就接着写其他失踪女性,等古川的案子平息了再慢慢写也不迟。



可是,现在滋子的情况也与以前不一样了,写作的目的也不同了。滋子的耳边又响起编辑部主任的话,这样的报道可不行,完全没有卖点。



“如果是连环杀人案什么的话……”



其实,此时此刻滋子本身的想法也有了改变。应该说是出自她内心的愿望在支配着她,告诉她这么大的机会不应该错过。



滋子这样想着,尽管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什么,坂木也能从她的表情猜到她在想什么了,他知道滋子不肯罢手。既然这样,不如把话说在前头……



不管怎么说,结论只有一个。坂木已经把他这扇窗口给关上了。



“下田警察署的冰室小姐也和我的想法一样。”坂木继续说道,“你想写书的事我们都知道。”



现在,请不要采访古川鞠子的亲属——这就是坂木的主张。



滋子在上周就从电视上知道,鞠子的母亲古川真智子,因为女儿噩耗的刺激,跑出去被汽车撞了,现在还住在医院里。鞠子的父亲现在与母亲分居。鞠子的外祖父经营一家豆腐店,案发不久就不得不关张了。不管怎么回避,这些细节还是逃不过传媒人士,特别是电视节目的报道人的眼睛。



如今,滋子如果就像刚看到剧情的展开似的,继续采访鞠子的案子的话,肯定是很困难的了。可滋子的内心却不肯放弃。



滋子在想,就算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坂木的立场也不会改变的。怎么说呢,滋子在犹豫着……



终于,滋子抬起头,说道:“我明白了。就像坂木先生说的,我写报道的目的不应该是哗众取宠的案件追踪报道。”



坂木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太好了,谢谢。”



滋子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也只有等待,没有办法,只能静观鞠子案件的侦破了。这样的话,将来再写报道的时候,坂木仍然是个绝佳的信息来源的窗口。那时也许还要托坂木把自己介绍给古川的家人呢。这样,和那些与鞠子案件毫无关联的报道员或记者相比,时间上虽然晚了点儿,可也许能写出一篇好东西呢。



坂木看了看滋子,在与她的视线相交的一瞬间,他似乎已经看出滋子在想什么了。



和坂木分手后,滋子一个人乘车回家。快到家时,她突然改变了主意,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去了昭二的工厂。正好是三点钟的下午休息时间,她就想和昭二说说话。



大川公园的事件发生以来,直到今天与坂木联系上,这期间能与滋子分享她所受到的震动和兴奋的只有昭二。事件发生的当天,昭二曾和滋子一起看电视,并一个劲儿地给滋子打气儿。



他兴奋地说:“你的报道如果这样写的话,一定不错。”



“不过,这种采访是不是很困难哪?你行吗?”



“不要紧的。”



“这个采访会不会有危险呀?”



“危险?”



昭二皱起了眉头:“这可是个恶性事件,不是吗?被杀的可是个女人哪。”



滋子大笑起来:“别瞎扯了,你这种担心真是多余。”



“是吗?”昭二也笑了。



前烟铁工所的指示牌又大有醒目,只要下了公共汽车就能看到。虽说是个街道工厂,占地面积在附近可算得上首屈一指。因为只是从大型汽车公司接受再转包工,制作一些细小的汽车零件,销售比较平稳,据滋子所知似乎工厂在经营方面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昭二正坐在车间外面的小道旁,和一个年轻的员工一边说着话一边喝着啤酒。那个青年员工先看见了滋子。



“您好。”



滋子朝他摆摆手,昭二笑着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可真稀罕。”



“我回家经过这儿,今晚你想吃什么?”



那名员工回车间去了,另外几个路过的员工见到滋子都冲她点头打招呼。像是不想让呆在工厂办公室里的母亲看见似的,昭二往大路的方向走过来。



“吃什么啊?就吃——糖醋里脊吧。”昭二说。



“行,我知道,你就是爱吃中华料理。然后,是不是再来点沙拉什么的吧。”



“你不忙吗?你这个星期都去哪儿了?”



“去见了刑警。”



“为那个案子吧?”



“嗯。”



从昏暗的工厂那边飘来阵阵铁和油混合的气味。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收音机里发出的声音。



“昭二,我想开始写了。”滋子对着昭二说,“是个好题材。”



“你觉得能写就写吧。”昭二笑着说,“不过,可不能再病倒啦。”



“嗯,我会小心的。那么,其他的事我就不做了,行吗?”



昭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料理的连载和旅行杂志的专栏怎么办呢?”



“是啊,我想专心写这篇报道。不过,还不知道到时候好不好卖,也就是说,就算我失业了,可以吗?”



其实,这是滋子想了很久的问题,一直下不了决心。经过和坂木的一番谈话之后,促使滋子一见到昭二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行啊,没问题。”昭二使劲儿点着头说,“滋子,我支持你。”



6



塚田真一犹豫了。



他牵着诺基从兽医站回石井家的途中,突然想拐到大川公园去看看。自从发生那件事儿以来,他一直没再去过那儿。虽然每天还领着诺基出去散步,但他总是选别的路走。



12日的事件之后,真一发现那只右手的事,在同学中间一个传一个的传开了。报纸上当然不会出现真一的照片和名字,真一自己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但是像家住公园附近的高中生啦,带着狗散步之类的内容在电视的综合节目或周刊上都报道了。而且,因为那件事,真一那天没有去学校上课,大家自然就会想到是他。



“是你吧”,或者“那个事儿不是你还能是谁呀”,真一碰到这样的询问又不能胡说,怎么说才好呢,他很难回答。他总是嗯、啊地应付着。无论他走到哪儿都会引起一阵不和谐的骚动。



什么感觉?吓了一跳吧?警察问你什么了?真的把你带到警察局去了吧?真一总是用最简短的几个字来回答这些问话。真一既没有办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又不打算和他们讨论这件事,他想时间长了他们就会淡忘了。果然如此,一星期之后,谁也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重新让真一安下心来的,是没有人把这次的事件和真一家里发生的案子搀和在一起,看来在现在的学校里,除了石井夫妇和班主任之外还没有人知道真一家的事。虽然转学的时候,也没有刻意说过要保密,但石井夫妇什么也没说,班主任也一样。也许是他们觉得这样更能让真一安心吧。



但是,真一的内心实际上一刻也没有真正平静过。



关于大川公园的事件,刑警只是在当时做了笔录,后来也许是没什么要问的了,再也没到家里来找过他。可是,真一作为这个案子的发现者——发现犯罪的见证人,却把整个事件的前前后后都留在了记忆里。包括真一自己的、塚田家的事件,一幕幕随时都能回忆起来。



12日以来,真一只要一做梦,或长或短,或片段或梗概,各种各样的形式,梦到的都是塚田家的事件。在梦中,真一能够看到自己在事件发生时的详细场景,自己好像返回了现场,一边打开家门,一边叫着母亲往屋里走。



做梦的时候,梦里的自己和梦外的自己似乎同时存在着。梦外的自己总是在拼命警告梦里的自己,打开那扇门,捡起那只拖鞋。把拖鞋翻过来,可以用手指摸到红色的粘糊糊的东西。那是怎么回事?你该知道了吧?



有时候,在梦里自己好像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拼命地往家跑。但自己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定在那儿了,怎么跑也前进不了。公共汽车先一步开走了,出租车一辆也没有,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公用电话也打不通。真一想打电话,想叫喊,想让父母和妹妹快点儿逃走,快点儿从家里跑出来,可他就是办不到。



在惊吓中醒来时,真一总是满头是汗。



星期日的深夜,真一又做了个这样的梦。梦中的情景清楚极了,他无法忍受,翻身起床来到楼下。客厅的窗户开着,风从外面吹进来,真一在地板上坐了下来。栓在院子里的诺基闻到了真一的气息凑了过来。真一抚摩着热烘烘的狗脑袋,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冷飕飕的。



这时,真一听到身后有声响,回头一看,是穿着一件坎肩儿的石井善之光着脚站在那儿。



“你不冷吗?”善之问。说着在真一身边坐了下来。诺基冲着善之摇着脑袋,把鼻子使劲儿往他的腿上蹭,弄得脖子上的锁哗啦哗啦地响。



“这家伙可真成了你的好朋友了。”善之说,“怎么搞的,是不是睡不着啊?”



“对不起。把您吵醒了吧。”



“那倒不是,我是起来上厕所的。”



善之低声说道。



“不过,你总是睡不好觉可让良江很担心哪。”



“伯母知道啦?”



“嗯。”



“真对不起。”真一又说了一声,就没再出声。



每当谈论到涉及塚田家的案子或者有关真一心理状态的话题时,大致都是这种状况。真一总是说对不起,石井夫妇总是说没关系。总之,大家的心情都不好。



但是,今天有点儿不一样。石井善之没有像往常那样说没关系,而是对真一说道:



“是不是又想起了大川公园的事?尽量少去想它吧。”



“嗯。”



“真一,我一直就想跟你说,你是不是应该去接受一次心理咨询吧?”



真一抬起头问:“心理咨询?”



“是啊,就是去见见心理疗法的专家或是精神科的医生。说是治疗,其实就是听听他们的指导什么的。噢,我的意思可不是说你有病呀。”善之说得很快,“不过,你的确是心灵受到了伤害。据说,这就叫作PTSD。”



真一摸着诺基的头:“这个,我也听说过。”



“是吧?好像叫做外伤后应激反映障碍什么的。”我好像在什么书上读到过,善之慢慢地说道,“亲身经历恶性案件或者天灾的人,总是很久很久都摆脱不了心里的阴影。”



“我在电视里见过这类的节目,是在阪神大地震之后播出的。”



“是吗?”善之看着真一的脸又说道:



“怎么样?考虑考虑吧,去看看医生不好吗?当然了,要去就得找一家熟悉的医院。”



善之只是尽力试探着真一的态度,并不想让他马上做出决定。只是想知道真一同不同意去看医生。



“我考虑考虑吧。”真一小声说。



“等你想好了,跟我说一声。”



“好吧。还有一件事儿,伯父。”



“什么事儿?”



“诺基的肚子……对,就是这儿。这儿的毛好像特别少是不是?我早就发现了,总是忘了告诉您。是不是皮肤病呀?要不要带它去看医生啊?”



对于话题的突然转变,善之的脸上露出了躲闪的表情。



“什么?在哪儿啊?真的吗?”



于是,星期一的傍晚,真一带着诺基去了兽医院。还好不像他担心的那么严重,只是涂了一些药。回来的路上,诺基精气神儿十足的拽着真一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大川公园附近的道路上,道路的对面就是公园的入口了。



他们在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真一往公园的方向看着。天还很亮,可以看见公园里浓密的绿荫。可以从上往下俯视公园的北侧的高层住宅,就像一个巨大的鸟巢一样。禁止车辆进入的指示牌立在公园的入口处,一群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骑着自行车从门口往外挤。门口顿时热闹起来,道路上的交通流量也增加了,诺基的耳朵随着声音机警地转动着。



是PTSD吗?



有必要治疗吗?一定要有外力的帮助才行吗?真一现在是这样的状态吗?一个人就无法改变……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非要改变不可呢?难道自己不该对那件事负责吗?剩下自己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不就是对自己的惩罚吗?



如果说出这样的话,石井夫妇肯定会反对说:“你这样想可不对。”真一有什么责任呀?如果总是认为自己对那件事有责任,那就证明你还在使自己的心受到伤害。在墨东警察署遇到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武上的刑警也是这么说的。你什么责任也没有。



不,不对。不是这么回事。



就是我的责任,真一想着。那个案子和其他案子不同。塚田家遭洗劫的事件,播下这场灾难的种子的就是真一。就是因为真一的一句轻率的话……



“我爸爸也不知怎么那么幸运,无意之间就发了一笔财。”



才惹来……



真一使劲儿摇了摇头,像是要抖掉记忆似的。无意间把手中牵着诺基的皮带用力拽了一下,诺基被拽得一趔趄,爪子踩到真一的皮鞋上了。



“对不起,对不起。”



真一拍拍诺基的头,一抬眼正好看见通往大川公园方向的信号灯变成了绿色。他赶紧拉着诺基朝马路对面走去。



真一不断地告戒自己,大川公园的事件和我无关,不必对此事负什么责任。自己只是个目击者,发现者而已,也没有必要提心吊胆的。真正可怕的幽灵在别的地方,不在大川公园。



从垃圾箱里被翻出来的那只手,看起来像是直指着真一,那就像是死神的手,这一切都让真一感到胆怯。因为胆怯,所以要逃跑。



行了,够了吧。别再这个样子了。真一自己骂着自己。只是碰巧遇上的事儿,别那么心惊胆战的,弄得你周围的人都来同情你。看看吧,伯父都说你有心病,要让你去看医生了。其实,真一也知道,自己的心病不是大川公园的事儿,而是想逃避责任。是自己内心的怯懦。



真一牵着诺基往公园里边跑去,诺基高兴地撒着欢儿。公园内人很少,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从身旁穿过。



听朋友说,警察署对公园的封锁在事件发生的两天之后就解除了。搜查归搜查,反正是什么也没搜出来。电视台的转播车在上周末来过之后就再也没出现了。公园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就像没有发生过那件事儿一样。



真一跟着诺基跑得喘不上气来,一口气跑到了公园南侧的出入口附近,就是安放那个垃圾箱的地方。



垃圾箱没有了。



真一停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看着没有了垃圾箱的空地。原来的那个垃圾箱很大,现在还留着垃圾箱底形状的痕迹。虽然没有了垃圾箱,可有的游人还把空瓶子、破纸袋等往这里扔,散落在地面上。



也许是警察把垃圾箱搬走了吧?那个垃圾箱大概因为那件事就报废了吧?想到这,真一长出了一口气。



肯定是这里,不会错的,那后面栽种的一片大波斯菊还在盛开着呢。那天,就是在这里遇见那位牵着那条叫锦武的狗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应该是叫水野吧,不知道怎么样了,该不会像我一样受着神经紧张的煎熬吧。



现在,这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这里的事件,或者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件,都跟真一没有关系。垃圾箱消失了,这使再一次返回这里的真一心里感到很痛快。



“走吧,诺基!”



真一牵着诺基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出了公园。从公园的出口出来后,他们又走上公园北侧的通往人行横道的小道。



真一一路小跑地跟在诺基的后头,他只顾低头看路,根本顾不上看旁边的景物,一点儿都没有发觉有人在看着他。等真一注意到时,已经来到了人行横道的口上。真一看见前面有个人像是在等他似的,朝这边张望着。



因为一直是低着头跑,所以他最先看见的是对方的脚。从下往上才注意到那人的脚上穿的是一双高腰旅行鞋,白色的短袜露出鞋帮,然后是修长的腿和超短裙。



直到真一走得很近了,那人一点也没有让路的样子,直冲着真一站在那儿。真一抬起了头。



对面站着的是一位和真一几乎同年龄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红色的套衫,长发上系着相同色调的发带。很文静的样子。



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是塚田真一吧?”她问道,“你是叫塚田真一,是吗?”



这个声音,真一也觉得在哪儿听过。



真一看着她,纤细的身材,尖下巴,很有个性的嘴唇,她的眼睛、鼻子、面孔、表情。



“我叫通口惠子。”



就在那女子报出姓名的同时,真一也想起了她是谁。



7



就在塚田真一带着诺基到大川公园散步的时候,有马义男正从地铁JR线的东中野车站的台阶上无精打采地走下来。他和古川茂约好了去他家见面,当面和古川茂谈谈真智子的住院费的事情。下午四点刚过,再过一会儿就是有马豆腐店生意最好的时间了。没办法,店里只能靠木田一个人撑着,因为古川茂除了这个时间外都很忙,有马义男只好将就他。



古川比义男先到,他站在家门前的路上等着义男。这房子是他用贷款买的。他站在门口,背对着门站着,往后一步就是家门口的脚垫。



“没带钥匙吗?”



义男走近古川,轻声问道。



“分居时,交给真智子了。”古川茂答道,“好久不见了,岳父,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隔着古川茂的肩膀,义男看见门口挂着的姓名牌“古川茂、真智子、鞠子”。这里的名字仍然是三个,肩并肩地排在一起。



义男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默默地开了房门。一进门就去摸墙上的开关,把灯打开了。古川茂也默默地跟在他后面进了屋。



屋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儿。昨天义男来替真智子取换洗衣服的时候,把垃圾全都处理干净了,厨房那边怎么还有一股垃圾的臭味儿呢。义男抽动着鼻子搜寻着臭味儿的来源。



古川茂站在客厅的一边,环视着屋里的一切。他的视线从桌上的玻璃烟灰缸,墙壁上挂的月历,装饰架上的彩绘瓶,到窗户上的窗



帘——一件一件地看过去,仿佛是在寻找着其中的变化。义男从旁边看着古川茂的侧脸,的确,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女婿了。



古川茂和真智子同岁,今年都是四十四岁。他和真智子是高中时代的同学,三年的同桌。高中毕业后分别考上了不同的学校,二十三岁的时候又在同学聚会时再次相遇,从那时起才开始交往直到结婚。



举行婚礼的时候,真智子其实已经怀上鞠子了,那时差不多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了。来参加婚礼宴会的宾客也都知道。新郎新娘的朋友们还拿这个话题为他们祝福或和他们开玩笑。虽然他们并没有恶意,但作为新娘的父亲——义男还是感觉不自在。如果看看当时的照片就能知道,在那一瞬间拍摄的照片上,义男的脸上就带着一丝苦笑。



因为有了这件事情,当时,义男和妻子俊子两人都没有对他们的婚姻表态。但在木已成舟的状态下,古川茂既然能够承担起对真智子和家庭的义务,义男夫妇俩也就点了头。古川茂在一家大公司任职,虽然算不上高工资,但维持家庭生活还是富富有余的。婚后不久,小夫妻俩就搬进了古川茂所在公司公寓的新居里,一边做着迎接小生命的准备,一边开始了新婚生活。那个时候,他们之间什么问题也没有。



“看你的样子,好像是到了别人家似的。”义男说道。



古川茂像是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似的,转回头看着义男。



“啊……是啊。实际上,是有这种感觉。”



古川茂伸手在客厅的桌子上摸了一下。



“都有尘土了。”



“没人打扫呀。”义男朝厨房走去,边走边说,“我去倒茶,你先坐一会儿。”



古川茂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随手从桌子上摞着厚厚的一堆报纸和广告中拿起一张翻着,说道:



“报纸可以停了吧。”



“我已经去打过招呼了,今天的报纸就不会送来了。”



“岳父每天都到这儿来吗?”



“隔一天来一次。”



义男沏好绿茶,端着客人用的茶杯回到客厅。



“真智子的睡衣,在医院里要穿的,还有需要衬衣或是毛巾什么的,就在去医院的时候顺路过来取一下。我也不清楚女人用的东西,都是阿孝的妻子帮我收拾好的,衣服也是她帮我洗的。”



“多亏了她帮忙啊。”古川茂还是低着头。义男这时才注意到,古川茂头顶的头发已经相当稀疏了。



古川茂看上去比较瘦,体格显得有点儿瘦弱,但身体并不坏。和真智子结婚的时候,两人可以称得上是俊男美女的组合,既让人羡慕又让人嫉妒。真智子为此很高兴,做丈夫的古川茂在别的男人面前也特别自豪。



看着现在的真智子,如果没有点儿想象力是绝对想象不出年轻时的她是个什么样。而如今的古川茂虽然也已经是人到中年,但还是精力充沛,一看就知道年轻时一定是个很出众的人物。



这一点真智子也承认。她说:“他在公司里就像个模特似的。”



还是在古川茂对真智子动心思的时候——至少当时真智子是这么想的——真智子就开玩笑地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你属下有那么多女服务员,她们可是会引诱你去和她们约会呀。你离女孩子这么近,倒是很让人担心呀。”



现在,和他在一起生活的女人要比他小十五岁。是在古川茂常去的俱乐部上班的女子,他们就是在那个俱乐部里认识的。



虽说是在俱乐部里上班,可她并不是那种接客的风尘女子,而是属于那种临时工性质的服务员。义男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也没听真智子说过什么关于她的坏话,倒是鞠子,曾经谈起过她,听口气好像颇有贬意似的。



“那个人,就是一个长得很一般的人,比我差远了。拿我和她相比,我就算是美人了。她既没有出众的个性,脑子也不灵活,真不知道我爸他怎么喜欢上这么个女人。”



义男当时就想,“别看表面上老实,也许还是个很狡猾的人呢。”



英俊的古川茂而今也开始脱发了。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和女人周旋,这次的事也不知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岳父大人,住院费的事……”



古川茂的声音打断了义男的回忆。



“啊,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古川茂点点头。“我想过了,就从真智子取生活费的那个账户上取钱就很方便。存折和卡这里应该都有。我想就应该是放在哪个抽屉里了吧。”



“你说的是我保管的那个存折吗?”



“对,就是那个。”



“那么,这个存折和你有关系吗?”



义男并没有打算质问他,口气也很和缓,但是古川茂还是避开了义男的视线。说道:



“现在,我没有权利去碰它了。不过,我还是按时往这个账户上汇款的。现在也是如此,每月把工资的一半汇进来,这个房子的贷款也是我在支付,您不用担心。”



“那……你,去过医院了吗?”义男问。



“去过了。警察刚一通知我,我就去了。”



“是吗?那你看见真智子了?”



“啊,只是隔着玻璃看了看。”



“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



只见古川茂的嘴角向下撇着,说道:“是啊,当时我看见她的样子,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那时,她的意识还没有恢复呢。”



“现在也还没恢复呀。”



古川茂一脸吃惊的样子。“真的吗?”



的确如此。主治医师还没找出原因呢。因为脑电波没有异常,也就是说,恐怕是头扭伤了。



义男在想,是真智子不愿意清醒过来吧。如果清醒了,还是要面对严酷的现实。就这样睡着也许比醒来更快乐吧。



“真智子的事,也只能依靠你了。”



听了义男的话,古川茂把头转向一边,郑重其事地冷冷地吐出几句话来。



“真智子还有岳父您哪。她不是一直都是在依靠着您吗。”



“你……”



“这样对您说真是对不起。可是,请您理解。本来,我和真智子早就准备离婚了。我们分居都已经这么久了。”



“你说的这些,真智子是不是根本不知道?”



面对义男的质问,古川茂以反驳的口吻盯着义男说道:



“不。真智子是知道的。我跟她说过好多次了。可是,因为出了鞠子这样的事,我们怎么也不能在鞠子不在的时候就随便地办理了离婚吧,所以就这么拖着。由利江也知道这件事。”



“由利江?”义男听到这几个字,才明白这是古川茂现在的女人的名字。



“现在的事我和由利江夜里都担心得睡不着觉。”



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自己的女儿失踪快一百天了,总算有点线索了吧,却又是跟什么分尸案联系在一起的。怎么能让人高枕无忧呢。



“可是,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真智子的事只能拜托给岳父,鞠子的事也只能拜托警察了。除了等待,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对于用钱,古川茂很坚决地说:



“这是我的责任,找找看吧,存折应该是和保险单放在一起的吧。”



“行了!”义男说。



“啊?”



“我说行了。不要钱了。不要你出钱了。”



“岳父……可是,那么……”



“别为难了,真智子的住院费我来出。就这样吧,咱们回去吧。”



义男站了起来,生气地用力抓起空茶杯进了厨房。他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冲洗着茶杯,但是这流水声再大也压不住他心头的火气。



昨天,约古川茂来女儿家里见面时,义男还挺高兴的。尽管是通过警察署和古川茂联系上的,古川茂心里肯定不舒服,但义男心想,只要他还没说和真智子彻底分手,况且现在真智子又病着,这时候和他谈真智子的事他肯定不会说什么绝情的话吧。义男还想,古川茂如果还很担心真智子,说明他们还有夫妻情分,说不定还能趁此机会使他们和好呢。



但是,谈话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古川茂担心的仅仅是钱而已。整个谈话他都是在计算钱的出处,就好像真智子和义男是专门来敲诈他似的。



“岳父……”古川茂也站了起来,垂着肩膀,很为难地看着义男。



“我是诚心诚意来解决这事的,真智子的住院费还是由我负但。”



“行了,我已经说了不用了。”



“重症监护治疗是很贵的啊。对不起,岳父,要靠您的小店的收入来支付是很困难的呀……”



“我多少还有点儿积蓄,现在还付得起,你就别操心了。”



义男大声地说完这些话,用力把水龙头拧紧了。水声一下子停止了,屋里静得可怕。



对古川茂的愤怒和对真智子的忧虑交织在一起,使义男心里乱糟糟的,直觉得心头的火气直往上窜。他真想象打那个没轻没重的刑警一样把古川茂也给揍一顿。



“你……你这个家伙。”



多年来义男从来都是称呼古川茂的名字,即使是他和真智子分居后也是如此。但是今天,他已经不能再这样称古川茂了,在他眼里,古川茂已经是和这个家不相干的人了。



“好了,真智子的事就不说了。不过,鞠子的事你是怎么考虑的呀?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关心吗?那可是你的女儿呀!”



“谁说我不关心了?”古川茂急忙答道,“可是,这事也只能拜托给警察署了,你让我怎么办?我又能做点儿什么呢?”



义男用手扶着洗涤池的边缘,身子摇晃了一下。



“如果要找我,请往我的办公室打电话。”古川茂边说边往门口走,“如果我不在,就告诉秘书,请她转达就是了。我不想在家里说这事,让由利江跟着担心,拜托了。”



义男想也没想就大声吼道:“不想在家里说,这难道不是你的家吗!”



古川茂停下脚步,转过头,说道:“这里不是我的家。”



古川茂说完就走了出去。大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义男还站在洗涤池旁,只觉得血往上涌,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两手扶着池子的边缘,闭上了眼睛,满眼里都是红光。



过了一会儿,义男似乎听到了别的响声,他没有动,脑袋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但是,那声音仍然继续着。



义男睁开了眼睛。



声音是从客厅传过来的,从厨房看过去,只见在客厅角落里有一个红色的亮点一闪一闪的,和义男眼里的红光的颜色一样。



是电话,义男急忙走出了厨房。



拿起话筒,电话里却没有声音。义男仍然把话筒放在耳朵上说着:“喂,喂。”



从话筒里隐隐约约可以听见远处传来音乐的声音,节奏很快,歌词好像是英语。义男直纳闷儿,这是怎么回事,继续问着:“喂,喂,是哪位?”



这么一问,音乐停止了。大概是电话那一头儿的人又重新拿起了电话似的,从话筒里传来嘶嘶啦啦的杂音。



“是古川鞠子的家吗?”对方问道。



义男把话筒从耳边拿开,眼睛盯着话筒,心想:“是鞠子的朋友吧?”



在义男没有答话的间隙,从话筒里能听到从对方那里传过来的声音,很像是在银行的自动取款机旁,可以听到机器里发出的“承蒙惠顾,不胜感谢”的声音。



“喂,喂?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位?”义男反问道。



“是古川鞠子的家吧?”对方仍然用像是机器合成的声音问道,“不过,她现在不在这里。她已经失踪三个多月了,对吧。”



义男又一次盯着话筒,这次他锁紧了眉头,额头上的皱纹也更深了。这是个捣乱的电话吧,他想起了坂木的忠告。坂木曾告诉他要小心,大川公园的事件后,众多媒体一报道,有可能会有捣乱的、恶作剧类的电话来骚扰。



“你听谁说的?别开这种玩笑。你难道不考虑这样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吗?”义男厉声斥责道。



正当义男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话筒里传来对方的机械合成的大笑声,义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别说这么无情的话吧,老大爷。”对方边笑边说,“我正是有话要和古川家的人说才特意打这个电话的,如果嫌我失礼,我就挂了,怎么样?”



话筒里继续传来的声音就像小孩子任性撒娇似的,很古怪。



“我正想告诉你鞠子在什么地方呢。”



一瞬间,义男僵在那了。使劲儿把话筒贴住耳朵。



“什么?你,你刚才说什么?”



“老大爷,你怎么不问问我是谁呀?怎么不问问你在和谁讲话呢?”



“你到底是谁?”



“这可是秘密。是秘——密——”又是机械的合成的哧哧的笑声,“喂,老大爷,这可是失礼的呀!在问别人的名字之前应该先报出自己姓名才对呀。”



“啊,我是……”义男又着急又兴奋,稍稍停顿了一下,说道:“我是鞠子的外祖父。”



“外祖父?啊,是老爷爷呀?那么说是开豆腐店的那位老爷爷啦?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啦。电视节目一播出,豆腐店的顾客该增加了吧?爱跟着起哄的人可不少呢。”



“你是知道鞠子在哪里吗?鞠子到底在哪儿?”



“别急呀。那才是我要说的正题呢。”



好像又换了只手来握话筒,还是改变了姿势,总之,电话里又是杂音。而后又听到喀嚓的声音。



“是打火机吧。”义男心想,“这家伙,打火点烟呢。他倒相当轻松愉快的,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呀?”



可是,义男不想就这么挂断这个电话。他觉得这虽然像是个捣乱的电话,可也许又不是,在弄清楚之前不妨再问问看。



“喂,喂?老大爷?还在听吗?”话筒里又传来机械的问话声。



“啊,我在哪。”



义男在心里拼命地盘算着,用什么话来对付他才合适呢。态度是强硬点儿好还是和气点儿好呢,哪种态度能让他早点现原形呢?



“可是,老大爷也够受的了吧?”机械的声音慢吞吞地说着,“鞠子不在了,她的妈妈又受伤住院了,家里就剩下老爷爷看家了吧?”



“我只是抽空儿来看看。”



“是啊,您还有店铺要照看哪。”



又是“吱……吱……”的怪声,义男觉得这声音和自动取款机的那种合成的声音不同,那种声音没有这么多抑扬顿挫的变化。这声音就像是电视节目里特意要为证人做伪装的声音。



义男想起来了,大川公园的事件发生时,电视台接到的那个电话,就是通过变音器改变了声音的。那个打电话的人是犯人还是搞恶作剧的人,现在还不能断定。坂木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电视台复制的那个电话的声音,义男也从电视里听过几遍。现在还判断不出那个声音和现在电话里的声音是不是同一个声音。是不是同一个人呢?——不管怎么说,现在打电话的这个人也使用了变音器,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你,是不是就是给电视台打电话的那个人呀?”



对方好像很吃惊似的,提高了嗓门儿说道:“嗳?你听出来啦?老大爷,您的脑袋瓜儿很好使嘛。”



对方承认了,接着又说道:



“是啊,那就是我。就是用现在这部电话打的。”



“声音变了,是用机械合成的吧。”



“是使用了变音器,电视里不是这么说的吗。我说老大爷,变音器你懂吗?真是上年纪了呀。”



对方明摆着是在戏弄人,义男拼命克制着自己的火气。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



“你真的知道鞠子的下落吗?”



“你怎么这么问呀?”对方笑着说,“你就不怀疑我是犯人或是瞎捣乱的人吗?”



“怀疑是怀疑,可我也没法儿判断呀。”



“是吗?那么,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啦?太遗憾啦。”



义男赶紧说道:“不,不是这样,我很想听你说,鞠子的事,你知道,是吗?”



“啊,不过,老大爷,够冷酷的哪。”



“冷酷?”



“不是吗?刚才一个劲儿地问鞠子鞠子的,只关心您的孙女,是不是。大川公园发现的那只右手的主人是谁,您就一点儿也不关心吗?因为那个人不是鞠子,也就是说,是别人,至少还有一个女孩子遭到不幸是不是?这事儿您就不担心吗?看来是太缺少社会道义了。”



义男把眼睛闭上了,他不想听对方的狗屁理论,可又不能出声,就极力压住心中的火气,静静地听着。可是,他越听越气愤,不由得把手握成了拳头。



这是什么话,简直就是混蛋,真想揍这个口吐狂言的家伙一顿。



“喂,喂?老大爷?怎么不说话啦?自我反省呢吧?”



“大川公园的事儿是很让人担心呀。”义男低声说道,“她的家人也会担心得睡不着觉的。这和鞠子的事儿一样,同样是让人揪心的事儿呀。”



“真是胡说八道。”吱吱声突然大起来。对方又说道,“别人的女儿和自己女儿一样让人担心,说这话真不脸红。”



这家伙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想说什么呀?



“我最讨厌别人胡说了。”对方说道。听着他嘲笑的语调,似乎这个谈话让他很开心。



义男强压着怒火,和缓地说道:“你如果有家人失踪的话,就能体会我现在的心情了。谁遇上这事也不好受啊,设身处地地想想就知道了。这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我并不想哄你。不过,鞠子的事儿也好,大川公园的事儿也好,一刻也没有从我的头脑中离开过。真想有什么别的消息能取代这种无休止的思虑,我真是这样想的。”



沉默了一会儿,对方又笑了起来。说道:“老大爷,您是想帮鞠子吧。”



从这时起,电话那头的人就开始省去了“古川”而直呼“鞠子”的名字了。



“当然了。我希望她能早点儿回家来。如果……如果她已经死了,也想早点儿知道她在哪里,让她能回到母亲的面前。”



“你以为鞠子已经死了吗?”



“你在打给电视台的电话里不是说了吗?你不是说鞠子埋在别的地方吗?”



“我是说了。”对方笑着说,“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呢?也许我是胡说的呀。”



“是啊,我也不清楚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就像刚才你自己说的,对于你和大川公园的事件和鞠子的事是不是真的有关系,我根本不知道。”



“那么,你想知道吗?”



“你肯告诉我吗?”



“这才是重点呀。不过,就这么无偿的告诉你恐怕不行吧。”



要钱。这家伙目的就是要钱吧?



“你想让我付多少钱?”



那边又嘿嘿地笑起来。



“别这样嘛,老大爷的脑袋瓜儿可太陈旧了,怎么立刻就想到钱上去了,真是年轻时经历过苦日子的一代人的通病呀。”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吧。”



对方好像考虑了一会儿,有了一个停顿的时间。但是,这好像是预先设计好的问答,预计这时义男会提什么要求,所以预留了停顿的时间,完全是买卖交易时的口吻。



“我一会儿还会给电视台打电话的。这次,我会打电话给另一家电视台,只打给一家电视台就有点不公平了。”



“这很像是电视播音员在播音似的”。义男心想。



“这么说吧,今晚的新闻节目,当然是用现场直播的方式,古川鞠子的外祖父要上电视了。那时,老大爷要恳求犯人把鞠子还给您,您可要下跪行礼呀。”



义男沉默着,使劲儿握着话筒。



“怎么啦?不愿意下跪是吗?”



“不不,我可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遵守约定,把鞠子送回来。”



“我一定守信用。”



“我愿意相信你。不过,你有什么证据呢?你怎么才能让我相信你真的知道鞠子的下落呢?”



义男打算以守为攻,探探对方的虚实。可是,电话里传来的是对方嘿嘿的笑声。



“老大爷挺精明的嘛,脑子不慢嘛。我很喜欢您哪,老大爷。好啦,这个交易就这么谈妥了。”



怎么回事,对方就像小孩子订好了一个郊游计划似地高兴地叫着。



“新宿怎么样……”



“新宿?”



“你可得想好了,现在说定的可不能随便变卦呀。”



义男沉默了。他朝客厅墙上的时钟瞟了一眼,正好下午五点。窗外还很亮,可以听见外面嘈杂的人声和车辆来往的声音。



在只有义男一个人的客厅里,光线已经暗下来了,屋里静得出奇。



义男在想,电话那头的那个人毫无疑问是个男人,他打电话的那个房间现在应该是明亮的。是个什么样的房间呢?最初还能听到电话里有音乐的声音,好像是录音机或是收音机的声音。而且,电话机旁应该有个烟灰缸什么的。也许是用空啤酒罐或可乐罐当烟灰缸的吧。



那个家伙可能是在一间相当干净利索的公寓房间里,或者是老式的木制结构的寓所里。因为从声音判断,电话那头像是个年轻人,他的母亲也许就在楼下的厨房里做着晚饭呢。他也许会对母亲说是给朋友打的电话,而对自己所做的事只字不提,表面上看上去是一个很平和、平凡、对别人不构成任何威胁的人。也许是公司职员?或是学生?如果现在和他同乘一辆公交车,就是站在他旁边也不会看出他是这样的人吧。



“好啦,就这样吧。”对方说道。义男抬起了头,听着。



“在新宿,有个广场饭店,就在新宿地铁站西口的高层大楼街区,你知道吗?”



“如果是大饭店,到了那儿就知道了。”



“你行吗?老大爷。可别穿着木屐来呀,那可来不及呀。”



“我知道。”



“我会把通知你的留言放在那个饭店的大堂里。你现在就准备准备吧,七点钟,七点钟到饭店来吧。来早了可不行,喂,老大爷,你要是老早就跑过来,我的通知还没放在那儿呢,明白吗?一定得严格遵守时间呀。你看了我的通知,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就是这些吗?”



“先跟你说这些吧,说多了你也不明白呀,老大爷。我得给你个忠告,你绝对得一个人来,如果你联络了警察的话,你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对方的话像是强忍住笑说出来的。



“老大爷,你可别在新宿的街上迷路呀。当心街上可有小偷啊。”



说到这儿,电话突然挂断了。义男再想说什么也没用了。义男呆呆地看着话筒,此时,他突然觉得对方像是一个没心肝的冷血动物。



新宿广场饭店是一个从新宿地铁站西口乘出租车五分钟就能到达的高层饭店。按照打电话人的忠告,义男上身穿了一件开领短袖衬衫,脚上穿了一双皮鞋。当义男走进豪华装饰的金碧辉煌的大堂,目不斜视地穿过宽敞的大堂直奔大堂服务台时,惹得饭店门口进进出出的客人都不由得回过头,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时钟的指针正好指向七点。这里只有义男一个人,他是按照对方的约定准时到达的。



不用说义男心里很没底,不知道今天的事情会是什么结果。他想过,打电话给坂木吗?通知搜查总部吗?义男几次拿起了话筒,但最后还是放下了。如果只是一个恶作剧的话,通知了警察也是白浪费时间。如果真是犯人打来的电话,一旦义男违背了和他的约定,就有可能失去这个线索。义男想来想去不敢打这个电话,他生怕由于他的疏忽触怒了犯人,生怕会给也许还活着的鞠子的生命带来威胁。



义男继续往前走着,睁大眼睛看着大堂服务台。他在想,也许对方知道我在这儿,他是不是认为我来早了,他说过我要是来早了就什么也得不到。义男担心对方会因为自己的失误杀了鞠子。



义男越这样想越害怕,眼下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老老实实照对方的要求办吧。



义男走近宽大的服务台,朝离慌意乱的义男,和缓地反问道:



“请问您的名字是——”



“我叫有马义男。”



“有马先生。”服务员嘴里重复着,从服务台下面找了找,拿出几张卡片样的东西,一张一张地翻着。“有马义男先生。”服务员一边说着一边朝义男看了看,又确认了一遍才将一个信封抽出来,说道:“是这封信吧?”



义男隔着服务台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了那封信,他的手直发抖。



这是一个全白色的双层信封。上面是电脑打印的“有马义男收”几个字。没有写发信人的姓名地址。信封封口画着一个很大的红色心型标记。



义男很想马上就把信封打开,可信封的质地很结实,义男费了半天劲儿也撕不开。封口似乎是特意用了什么强力胶粘贴的,粘得很紧。那位服务员看不过去,对义男说道:



“用剪刀剪开吧。”说着递给义男一把剪刀。



“太好了,谢谢。”



因为紧张,义男感到胸口憋闷,眼也发花,他拿着服务员递过来的银色小剪刀,好不容易才剪开了信封的封口。里面有一页折成四折的便笺。义男伸手从信封里取了出来。



在白底纵向线条的便笺中央,还是用电脑打印的字体。



“在这家饭店的酒吧等着,八点再联络。”



义男又重新念了一遍,抬起头,看到刚才那位服务员还站在服务台边,他马上走过去问到:



“请问,这里的酒吧在几层?”



“最大的酒吧(奥拉辛)在最高层,也就是二十四层。”



“乘哪部电梯能到那里。”



“请您乘右边紧靠衣帽间的那部直通电梯。”



义男马上向服务员指的方向走过去,刚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像是忘了什么大事似的转身返回服务台前,向服务员问道:



“请问,那个送这封信的人是什么样子?”



“啊?”那位服务员抬起头看着义男说,“您是要问送这封信的人,是吗?”



“对,对。”义男一个劲儿地点头。



“他是几点来的?来人是个什么样子?我想应该是个小伙子吧?”义男又追问道。



听了义男的问话,那位服务员仿佛一头雾水似的,说道:“请您稍等,因为不是我接收的,我去帮您问问看。”



“那太感谢了。”



义男忙不迭地向服务员深深地鞠着躬,一不小心自己的秃脑门儿在服务台上磕了一下,被正在服务台的另一端操作电脑的女服务员看见了,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一个和鞠子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女服务员看见义男在看着她,赶紧收住笑,把视线移开了。



义男站在服务台旁边等着的时候,服务台前还站着几位客人,有人在取钥匙,有人在写留言,那边的服务员在帮他们往客房搬运行李。这是几位穿着高级西装的公司职员和几位穿着华丽套装的女士。往大厅看过去,那边有几个在愉快地谈笑的人,还有脚边倒着公务提箱,坐在沙发里抽烟的绅士。大厅最里边的休息室光线很暗,每张桌子上都点着蜡烛,钢琴师刚刚开始演奏,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那儿。



这是一种多么奢华幽雅的环境呀。义男呆呆地看着,不觉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站在这里。这种高级饭店自己从来也没有进来过,就连经常光顾有马豆腐店的主顾当中,也只有开小旅店的,没有一位是大饭店的老板。就是豆腐组合的开会地点,也只是选在浅草或者秋叶原附近的雅致的小饭店而已。



那个打电话的人,准是猜到让义男来广场饭店这样的地方他会很不适应,所以特地在电话里提醒他不要穿着木屐来。



刚才的那位服务员回来了,还带来一位比他更年轻的二十来岁的男服务员。同样也穿着饭店里的制服,只是胸口的徽章不同。



“让您久等了。”那位服务员向义男说着,然后用手指了指那位年轻人。



“是他接的信,让他跟您说吧。”



随后这位年轻服务员就告诉义男说:“是一个女孩子,高中生。”



义男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反问道:“什么?”



“您就是有马先生吧?那封信是一位女高中生拿来的,她穿着校服,不会错的。”



“女孩儿……高中生?”



“是的,她也就是五分钟前才来的。”



义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就是说,自己刚才也许就在饭店的门口和这个女高中生擦肩而过呢。



“那么,你知道那个女高中生是哪个学校的吗?”义男又问了一句。



“这个嘛……”年轻服务员想了想,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学校的校服看上去都差不多,很难分得清的。”



“那,校徽呢?你注意了吗?”义男还是不甘心。



“您打听这个干什么呀?”年轻服务员边笑边斜着眼睛看着义男问道。



“唉,你别笑,我是跟你说正经的呢,我就是想知道详细的情况。”



“我可真没注意。如果是在这里住宿的客人,我还可以帮你了解了解,可那位女高中生不是在这儿住宿的。”年轻服务员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最初接待义男的那位女服务员朝这边走了过来,向义男投来责备的目光,并对义男说道:“您再说也没什么用,他不知道还是不知道。”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义男说着。怎么办呢?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他朝几位服务员鞠了躬,转身向着大厅中央走了过去。



“先生,要是去酒吧的话,电梯在对面。”那位面容亲切的女服务员在后面提醒义男。义男听见了她的话,顺着她说的方向走过去。他身后传来几个服务员忍俊不禁的笑声。“是个老色鬼吧?”那个女服务员小声说道。义男没有回头,但她的话义男听得很清楚。



在最高层的酒吧里,义男也像是米柜里的一粒红豆,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分外惹眼。他不知道该点什么饮料为好,就随便点了一杯加冰威士忌。当侍应生问他要什么牌子的酒时,对威士忌的品牌一无所知的义男只好随便点了看上去最普通的那一种。



因为心情很不好,义男的思绪很混乱,对周围人们的好奇视线也好,侍应生的不礼貌的态度也好,义男全没有心思去注意。心里一直在琢磨着的就是那个女高中生。



义男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反反复复地读了几遍。端正的电脑打印的文字,命令语气的文字。义男怎么也不能把电话里那种吱吱嘎嘎的声音和女高中生联系在一块儿。



“是不是一伙的呀?”义男猜不透。



打电话的人怎么听都像是个男的。就算声音变得再细,从说话的方式看也还是像男人的语气。义男做了多年的买卖,接触过许多人,其中也遇到过令人难以置信的怪人。不过这五六年来,义男对人的判断已经是看一眼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所以凭义男的经验和直觉,他认定打电话的一准儿是个男人。要么他不是一个人,说不定他还另有帮手。也许就是那个女高中生吧。或许他们真的和鞠子或是大川公园的事件纠缠在一起,听说如今在女高中生中间也有过参与诱拐、杀人、抛尸等案子的女孩儿。



突然,义男想起了鞠子在高中时的事情。鞠子上的是一所私立女子高中,校服是海军衫式的,在义男眼里那套服装的领口开得太低,裙子也太短了。他没有把自己的看法跟鞠子直接说过,而是说给真智子听,真智子也有同感。



“不过,最近各学校的校服差不多都是这样。现在校服讲究漂亮,鞠子学校的校服据说还是请有名的设计师设计的呢。”



真智子还曾笑着抱怨说校服花钱太多了。



不过,鞠子穿上那套海军衫式的校服很精神,真智子还拍了一张鞠子在开学典礼上的照片,那张照片还在义男办公桌的抽屉里。木田看见了还笑着说:“这么漂亮的照片应该挂在墙上才对呀。”



桌上的威士忌杯子里的冰块儿正在溶化,发出轻微的喀啦声。义男看了看时钟,他在酒吧里已经坐了三十多分钟了。



义男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一边在想,对方也许还会打电话来的。即使这样,也用不着等一小时啊。难道是为了让我着急,寻我的开心不成。



想到这儿,义男环顾了一下四周,酒吧里光线很暗,座位之间有许多赏叶植物和立式屏风做隔档,视线只能看到临近的座位。义男是坐在侍应生为他引导的座位上的,这张桌子紧靠着吧台的一端,就在服务员的出入口旁边。坐在这个位置,除了能看见相邻的几个座位和服务员的进进出出之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义男觉得,要是从雅座那边观察自己这边却是很容易的。



义男一个劲儿地东张西望,打发着时间。他看着附近座位里的人在想,那是一对年轻的情侣,那边的几个男士像是商人,那位是外国人,或许那个打电话的人就在这些人中间。义男无聊地看着杯子里的冰一点点地溶化,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不知道这个打电话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是一个很守时的人。就在义男手表上的指针指向八点零二分时,酒吧吧台里的电话响了,义男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不一会儿,一位侍应生轻轻地叫着客人的名字。



“有马先生,有马先生,请您接电话。”



义男用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侍应生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好像不相信接电话的应该是他似的。



义男接过无绳电话的话筒,“通话”的红色灯一闪一闪的亮着。义男从没用过这样的电话,心里一阵紧张。生怕弄错了会使电话挂断。



“请按一下通话按钮,然后就可以通话了。”侍应生看着义男说道。义男忙把按钮按下去,把话筒放在了耳朵上。



“喂,喂?”他低声说。



话筒里又传来机械合成的声音。和刚才的声音相比,好像远了许多。



“喂,老大爷。怎么样,愉快吗?您好像真是到了饭店了。”



义男一时喉咙发干,发不出声音来,他干咳了两声。



“啊,我在酒吧里呢。是按你信里说的来这儿的。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您喝了点儿什么呀?”



“我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



“太没劲了。”对方大笑起来,“咳,我忘了教你怎么点喝的东西了,您要是点一杯鸡尾酒的话,保证侍应生都会吃惊的。”



“可是……”



“啊,别急呀,老大爷。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啊?”



“我觉得很不习惯,很别扭。”



“这就对了。明白了吧?”



“什么?”



“如今的时代,要赶时髦才行呀,像老大爷您这把年纪的人这么迟钝的话,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呢?”



义男沉默着,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电话那头儿的人冷不防地暴露出的凶暴的本性。



“老大爷,没有进过一流饭店吧。怎么样,还不错吧?”



“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呀?”



“没什么。只不过想让您学习学习。”



“听饭店的服务员说,信是一名女高中生送来的,她是和你一伙的吗?”义男问道。



一听这话,对方大笑起来。“那是为了逗老大爷高兴而设的圈套,你注意到了?”



“接下来你想怎么办呢?也不能光坐在这儿说话吧?”



“不耐烦了吗?”电话那头儿冷冷地说道,“和老大爷的游戏到此结束了。赶快回鞠子的家去,磨磨蹭蹭的话,侍应生看你不顺眼可要赶你走了。”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义男一下子觉得累极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想这也许就是个折腾他的恶作剧吧,自己非但没有弄清楚打电话的是不是和鞠子的案子有联系的人物,还白白让自己生了一肚子气。来之前要是和坂木联系一下,让他和自己一块儿来就好了。如果坂木来了,也许能比自己高明得多,或许还能把对方引诱出来呢。



义男懊恼地想着,现在只好回家啦。从饭店出来到坐进出租车里,义男的脑子里一直翻来覆去地在琢磨着刚才的事儿。突然,他想起了电话里对方的最后一句话——赶快回鞠子的家去。



义男在想,对方不是说“赶快回家”,而是说“赶快回鞠子的家去”。难道这话里还有什么意思吗?



“劳驾,不往那边去了,我想起点儿事,请送我去东中野吧。”



义男在古川家的门前下了出租车,急忙跑向大门。门灯开着,门锁也没有什么异常,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的。难道还会往这儿打电话吗?义男想着,急忙开了门。



正当义男回身关门时,他注意到门上的信报箱里露出信封的一角儿。他心想,出门时可没有这个东西。



义男把信封从信报箱里拿了出来,是一个和在饭店里收到的信封一样的白色双层信封。义男把信封拿在手里,感觉到里面不仅仅是信纸,好像还有别的东西。信封没有封口,义男随手把它打开了。



信封里是一张折成四折的便笺和一块黑牛皮表带的华丽的精工牌坤表。



义男记得很清楚,这是今年春天祝贺鞠子参加工作时,他送给鞠子的礼物。背面还刻着鞠子的名字呢。



他把表翻过来,借着门灯就可以看清上面的字。



“M.Furukawa。”



便笺是用电脑打印的。



“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8



武上悦郎在看着照片。他右手拿着放大镜,鼻尖儿都快贴到照片上了。旁边,他的下属条崎也和他同一个姿势趴在那儿看着,两人嘴里还时不时叨咕着别人很难听懂的话。



“是不是川啊。”



“是三笔的川吗?”



“唔。”



“差不多,纵线已经能看清楚了。”



“嗯,是可以看清。你看,这个衣服的布料是不是条纹的?好像是细条纹的,是不是?”



“也许布料本身是棱纹平布。”



“可是,有这样的制服吗?制服的布料这么不结实。”



“唔……”



这是和特别调查总部的会议室紧挨着的一间小会议室。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大量的照片。还有几本已经整理好的相册,按编号码放在桌子的一角儿。



这一系列的照片,都是秋津打听到的那位业余摄影家在那只右手被发现的前一天在大川公园拍的。虽然是个不好对付的业余摄影家,但武上一出面就顺顺当当地把底片借了出来。那是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的事了。拿到底片后就是冲洗放大,把照片上车辆的牌照号码逐一登记排查,然后对有价值的照片进行分析。



眼下,两个人正伸长脖子挤在一起看着的,是一张在大川公园内发现右手的那只垃圾箱旁边站着的一位年轻女人的照片。女人的前面是大波斯菊的花坛,照片是那女人面向花坛的侧影。照片上只能看见女人的上半身,不过,可以看出她穿的是某个公司的制服,而且是设计上乘的套装。在上衣的胸口处还缝有一个公司标志。武上和条崎就是在努力辨认着这个标志上的文字。



为什么把这张照片看得这么重要呢?因为就在这张照片里,也就是在那只垃圾箱附近,看得出还有一个人正在往垃圾箱走过去,这个人也被拍进这张照片里了。但是很遗憾,这个人正好在树阴下,光圈又不是对着他的,所以这个人的穿着、年纪、相貌和性别从照片上都看不出来。只能大致看出他的身材,估计这个人的身高大约在一米六到一米七之间。



实际上,从照片上的人物身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而武上他们最感兴趣的是这个人手里的东西。在这个影像不清的人物的左手上,无论是正着看还是倒着看,都像是拎着一个茶色的纸袋。看起来这个人正往那只垃圾箱走过去。



这或许正是被发现的那只右手被扔进垃圾箱之前的情景,不过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武上想着,一般来说,不会有这么巧,正好拍到了需要的照片。不过,对于往往从意想不到的方面入手展开调查的武上来说,是决不会轻易放过照片上捕捉到的蛛丝马迹的。



当询问拍下这张照片的业余摄影师记不记得照片里的两个人物时,那位摄影师尖刻地回敬说,他是去拍大波斯菊的,又不是去拍什么人物像,怎么知道他们是谁。他说:



“我什么人也没看见,我从不拍摄人物,这种事儿你们别来烦我。”



不管怎么说,眼下还是得从公园入手寻找线索。武上已经先将一张照片送到刑侦科研处,请技术人员进行计算机分析处理去了,还没有反馈的消息。现在,武上他们就只能依靠原始的放大镜费劲儿地辨认着。



如果能从女人的上衣胸口处缝着的标志上看出点儿什么,就不难确定她的身份了。桌子上的系列照片都是公园事件的前一天,也就是9月11日的下午三点左右拍摄的。因为这一天不是休息日,这个时间段应该正是上班的时间,穿制服的女人应该不是从远处来大川公园的。很有可能是因公外出路过公园的,也可能是忙里偷闲跑出来散步的。



“是不是川——繁啊?”



“繁荣的繁。”



“对,像是川繁——重机。这几个字笔画真多。”



这时,会议室的门嘎吱响了一下。武上抬头看时,开门进来的是秋津。



“讯问已经结束了,我把磁带拿来了。”



“噢,谢谢你。”



秋津一边关门一边对武上说道:



“武上君,你不见见吗?”



“见谁呀?”



“老大爷呀。你难道不想直接和他谈谈吗?”



武上看见墙上的时钟已经下午两点多了。问道:“老大爷还在吗?”



“在,他还在谈话室里呢。”



“是你留他的?”



秋津说:“我是想,也许武上君想见见他呢,现在不是正好吗?”秋津说着皱起了眉头。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这事可真够老大爷呛的,没办法,看着他真觉得挺可怜的。”



武上犹豫了。一个让刚毅的秋津感觉可怜的人,该不该去见呢?



“对饭店和古川家进行搜查了吧?”武上问道。



秋津回答说:“正查着呢,我一会儿还要去广场饭店。那个把信送到饭店的女高中生的事儿,目前还没有一点儿头绪呢。”



“罪犯可是个想得很周全的家伙。那个女高中生也许是他在车站附近随便找的,给点儿钱请她帮忙把信送进去的。”武上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和那家伙可能不是一伙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和罪犯直接接触过的人呀,起码是个重要的证人吧。”



秋津表情愤怒地看手中的磁带。“这家伙太可恶了,真让人生气,竟然捉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秋津指的就是昨天发生的,那个被怀疑是制造这一连串事件的罪犯的家伙往古川鞠子家里打电话的事情。鞠子的外祖父接到电话后,按罪犯的要求做了,结果连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不过,古川鞠子的外祖父一回到家,就发现了被扔进信箱的鞠子的手表。这可是一个新的线索。



已经可以初步推断,在大川公园发现的右手与古川鞠子的失踪是有关系的,很可能是同一罪犯或同一犯罪团伙干的。



武上直后悔没在鞠子家的电话机上安装录音设备,要不然也不至于一点儿线索也没有。本来,他早就想建议神崎警部去办这件事儿的。但因为听说古川鞠子的母亲住进了医院,家里根本没有人,这些情况电视里已经都报道了,考虑到罪犯和古川家接触的可能性很小,才没有做这件事。



武上是昨天夜里知道广场饭店的事儿的。他马上把刚睡下的条崎叫了起来,两人一起把大川公园事件发生以来的电视节目的报道录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从中得出的结论是,无论哪个节目里都没有报道古川鞠子父亲的名字,只是说她家住在东中野,详细住址以及鞠子的外祖父时常会去她家的情况在任何节目中都没有出现过。



那么,首先要考虑的是,罪犯是怎么知道古川家的电话号码的?最有可能的就是罪犯从鞠子携带的物品中发现了这些信息。因为鞠子的母亲在住院,目前还有许多事情不能确定。不过,从鞠子自己房间里的桌子抽屉里,找到了她的健康保险证。鞠子还没有考驾驶执照。她上班所在银行的工作证上也没有写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鞠子的抽屉里还有一个电子记事本,记有她的朋友和熟人的个人信息,她对自己房间的电话号码都输入了电话留言用的密码。估计这是她随身携带的东西,失踪那天可能是偶然忘带了吧。罪犯把鞠子的月票扔在了大川公园,不过,罪犯也只能从月票上看到打印的姓名、年龄和性别而没有住址。除此之外,想不出还有什么一般女孩子随身携带的记录自己家住址的东西了。



其次,从电话方面来推测。住在东中野的古川茂的姓名是否登记在电话簿上了。古川茂是古川家的户主,电话号码当然会登记在电话簿上。但是,古川鞠子的父亲的名字从未被报道过,罪犯也不可能通过媒体得知。只能知道“古川”这个姓氏,一般也无法准确地知道鞠子家的门牌号码。



除非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罪犯是鞠子的亲属或熟人。另一种是,罪犯在杀害鞠子之前,或在监禁期间(也许现在还在监禁),从鞠子的口中得到了有关她个人的信息。



再有,就是罪犯对中野区电话簿上姓“古川”的人家挨个查询。但是,调查总部用这种手段进行查询时,得到的结果是,没有一家姓“古川”的人家接到过此类询问电话。看来,这条线索是到此为止了。



今天一早,调查总部就到古川家的周围进行大规模调查。因为根据推测,昨天晚上,罪犯是在把鞠子的外祖父骗到广场饭店时,把鞠子的手表放进她家信箱里的。罪犯或犯罪团伙应该是在昨天下午六点二十分至八点之间到过古川家。如果能找到目击证人的话,就能加快搜查的进展。武上现在正等着有关的报告和调查记录呢。



武上拿起手边放着的蓝色封皮的案卷。这本案卷和其他的一摞不同,它的封面上还没有写上标题。里面的内容是从电视台接到的电话开始的,不但有相关事件的报道,也有调查总部获得的各种信息,其中有宣称“是自己干的”这类喝多了的人的胡扯,也有怀疑邻居行动可疑的家庭主妇的揭发,全部都打印成文件形式,收录在案卷里。现在看来,该把它分成两类了。一类是瞎起哄的信息,另一类是从电视台的电话录音和从秋津拿来的磁带上整理出来的文字。



武上在封面上写上了“与事件有关人员的间接接触”的标题。



“看来,还是见见好吧。”武上一边看着卷宗,一边自言自语道。



“你是说老大爷吧?”



“是啊。别总是老大爷、老大爷的,名字呢?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



“有马义男,他叫有马义男。”



秋津一走,条崎就说道:“需要我在场吗?”



“行,得做个记录。先把磁带准备好。”武上说。



“好,我这就去。那,这个怎么办?”



条崎指的是那张照片。



“我敢跟你打赌,这是‘川繁重机’几个字,你信不信?就按川繁重机去查查看,向调查总部报告吧。”



“‘川繁’我倒是相信,可‘重机’两个字我不敢确定。”条崎说。



“先查查看,查查看吧。”



条崎一边扶着眼镜一边往出走,武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顺手打开了会议室角落里放着的一台小电视的开关。



正好是下午的综合节目时间,采访记者站在广场饭店前说着什么。武上端着烟灰缸,往电视机前凑了凑。



画面切换了,屏幕上出现的是穿着饭店工作服的女服务员。记者把麦克风伸向她。



“那么,你当时是在饭店的总服务台吗?”



“对,我当时是在服务台。”女服务员回答。



“是个什么样子的女高中生呢?”记者又问道。



“唔……是个小个子,很普通的样子。”



“有什么特别明显的特征吗?”



“好像没有。”



接着,记者把麦克风转向站在女服务员旁边的一位穿着相同工作服的年轻的男服务员。



“那个高中生是把那封信交给你的吗?”



男服务员的脸被记者挡住了,只听他说道:“是啊。竟然出了这种事,真让人吓一跳。早知道该好好看看她的脸才对呀。”



“后来,有马先生来取信时你也在场吧?”



“啊,真觉得过意不去,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男服务员说。



旁边的女服务员也是一脸自责的表情。



这时,武上听见会议室的门口有人在说话,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个矮墩墩的,秃了顶的老人。老人的开领短袖衬衫上套着一件灰色外套,胸口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好像装着香烟。



老人笑着。那笑容不是开心的笑,而是一种苦笑。他指着电视机上的画面说道:“这个人就是昨天把我叫做‘老色鬼’的人。”



武上忙站起身。“是有马先生吧?”



老人点点头。“啊,给您添麻烦了。”



真像我的父亲啊——武上想着。身材很相似,特别是他驼背的样子。前几年去世的武上的父亲应该比有马义男年长得多。不过,如今的有马义男看上去很苍老,要比实际年龄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