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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至少作为一个人【Fiat justitia ruat caelum】(1 / 2)



「你——」



一瞬间,她无法理解辛所说的话。



全军覆没?为此而准备的处刑场?



「你是在……说什么……」



这时,蕾娜猛然惊觉。



六年前自己遇见的雷是八六,也是处理终端。



八六为了让自己和所有的家人重新拿回公民权,才会自愿前往绝望的战场。



既然如此,辛身为雷的弟弟——在雷选择从军后,就该恢复共和国公民身分的辛,现在为何会以处理终端的身分,以八六的身分待在战场上?



其他处理终端也一样。既然每年都有数万名新兵被送上战场,那么这几万人的双亲和兄弟姐妹之前又都是在做什么?



「难不成——……!」



『没错,就和你想像的一样。那些白猪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八六拿回公民权。』



『只是拿这个当诱饵进行征兵,然后榨干我们的每一分价值而已。猪就是猪,有够恶心。』



蕾娜立刻摇了摇头。按照她的伦理观念,实在很难接受这样的事情。



共和国。养育她的祖国。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吧?



「怎么会?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赛欧轻轻叹气。那不是责备,而是苦闷又带点顾虑的声音。



『我并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只是,从开战到现在,你曾经在八十五区内见过任何一个八六吗?』



「……啊——!」



以公民权作为交换,八六需要服役五年。就算当事人在期满之前战死,家人获得公民权的权益依旧受到保障。



可是开战至今已有九年了。至少在这段期间阵亡的人,他们的家人应该早就取回公民权了,可是蕾娜却从没见过……真的是连一个这样的人都没见过。虽然她从未离开过第一区,而第一区的有色种居民本来就极为稀少,但也不至于连一个人都没见过——!



她对于自己的迟钝感到反胃。



明明至今为止出现过好几个线索。身为兄弟档的雷与辛。在收容当时还是幼童,上头应该还有双亲和兄姐的处理终端们。只有白系种存在的第一区。她对这些异状视而不见,直到现在还像个笨蛋一样,相信共和国的清白。



『因为大多处理终端在期满之前就阵亡了,所以就算把公民权之类的承诺当作没发生过,也不会发生问题。问题就在于我们这些待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却还是活了好几年的「代号者」。活得越久,脑筋就越灵活,也会被其他八六视为英雄。要是这些人变成叛乱的火种就糟了——共和国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莱登的声音很平静。



其中蕴含着对于共和国的愤怒,但与此同时,也有一种事到如今又何必发怒的想法。



『所以他们总是让「代号者」四处转战各战线的激战区,增加阵亡的机会。实际上,无论是经验多么丰富的「代号者」,多半都会死在这一步。而那些仍旧大难不死,又不肯乖乖就范的滑头,最后来到的终点站就是这里。各战线的第一区第一防卫战队。这里就是最终的处理场。上了处分名单的「代号者」达到一定数量后,就会收集起来扔进这支部队,让他们战斗到全军覆没为止。不必期待兵员补充了,等我们全灭之后,他们才会送来下一批待处分人员过来——这里就是我们最后的驻地。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令人摸不着头绪的错乱。



不是为了让他们守住防线,而是为了让他们牺牲而上战场。



这已经不是什么强制服役了,而是借用外敌之手的屠杀行为。



「可——可是……!」



蕾娜抓住最后一缕希望,如此说道:



「要是这样还能活下来的话……」



『啊啊,的确也出现过这样不识趣的家伙呢……为了把这种家伙处分掉,在这里所接到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成功率和生存率都是零的特别侦察任务。走到了这一步,可就真的没人生还了。对那些白猪来说,就是垃圾终于处理完毕,万事大吉。』



「……!」



共和国把他们赶到致命的战场守卫防线,却不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还巴不得他们在战场上全部死光,活太久的人甚至会变成眼中钉,被扔进以送死为目的的部队里——即使如此还是活了下来的他们,在最后的最后就会收到一项露骨至极的命令。



因为愤怒,让蕾娜的眼眶泛泪。



这个国家究竟……究竟要堕落到什么程度?



已经腐败不堪了。



她想起赛欧和莱登总是把好闲好无聊挂在嘴边。



也想起自己问辛退伍后想做什么,对方却回答没想过的这件事情。



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不需要花时间投资未来,也没有值得去梦想的未来。



他们唯一拥有的,就是那张不知何时会执行,但是到了那一天就注定会死,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签发的死刑执行命令。



「大家都是在知情的状况下……?」



『是的……对不起。辛和莱登,还有我们大家都对少校开不了口。』



「是从……什么时候……?」



她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干涩。反观可蕾娜的语气,却随意到很不自然。



『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喽。因为不管是我的姐姐、赛欧的爸爸妈妈,还是辛的家人,每一个上了战场的人都没有回来,而我们也被禁止离开收容所。那些白猪怎么可能遵守承诺……大家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分明知道现实是如此,那你们为什么要战斗!不如逃走……你们不觉得这样正是对共和国复仇的好机会吗?」



听见蕾娜如哀号般的质问,莱登闭上眼睛,微微苦笑。



「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前面有『军团』大军,后面还有多到数不清的地雷区和迎击炮。至于叛乱,虽然这主意也不错……但现在八六【我们】的人数减少太多了,没有条件这么做。」



换成是父母那一辈或许还有可能。可是当时的他们,比起推翻共和国,更希望能让家人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所以选择上了战场。而且要是他们放弃战斗,最先牺牲的还是被关在铁幕之外,强制收容所内的家人。所以他们除了相信共和国的哄骗继续奋战,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父母那一辈牺牲之后,他们的兄姐终于明白公民权只是遥不可及的奢求,但至少要用战斗来证明自己也是共和国的国民。保卫祖国是公民的义务,他们希望透过为国捐躯的行为,取回被祖国践踏的自我存在证明【身分】和矜持【尊严】。仅仅只是为了证明,他们才是真正的共和国国民,而不是那群放弃护国义务的白猪。



但对于莱登他们来说,就连这点认知也没有了。



自己该守护的家人几乎都死光了,而在他们被送进强制收容所,也就是那狭小的囚笼当中时,年纪还太过幼小。



无论是在街上自由散步的记忆,或是被当成人类对待的经验,对他们来说都太过陌生。唯一记得的就是在铁丝网与地雷区重重包围下,被视为人型家畜看待的生活,以及创造了这种环境,名为共和国的迫害者。以自由、平等、博爱、正义与高洁为立国精神的那个共和国,他们连一点印象也没有。在他们培养出身为公民的自觉与荣耀之前,就被打落为家畜了。



莱登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共和国国民。



他们是八六——生于战场死于战场,以这个四面受敌的战场为故国,战死方休的战斗之民。这才是他们的自我存在证明和矜持。



那个叫作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国家,那群白猪栖息的「异国」,其实他们一点也不在乎。



『那么,你们又为何……』



这个问题,其实他们也没有义务回答。



然而,莱登之所以愿意替她解答,或许是因为这位少女实在蠢得可怜,就算遭受痛骂、被那些亡者的叫唤吓得六神无主,还是咬紧牙关死缠着他们不放,所以才让莱登也不得不服了。



看见同伴们保持沉默,知道他们没有阻止自己回答的意思后,他才缓缓开口:



「我在十二岁之前,都是受到一个第九区的白系种老婆婆保护。」



『……?这是……』



「把辛养育成人的,是一个拒绝调任,留在强制收容所的白系种神父。关于赛欧的队长,他之前就提过了。但我们每个人也都见识过白猪的低劣,尤其是可蕾娜。而安琪和辛也见识过一样低劣的八六。」



不忍卒睹的劣根性,以及令人景仰的高洁情操,他们全都见识过。



「经历过这些之后,我们做了个决定。其实很简单,就是决定我们该选择做哪一种人。」



莱登在狭小的驾驶舱里,想办法伸展身子,仰望着天空。



那个老婆婆教给自己向神还是啥玩意儿的祈祷方式,早就忘光光了。可是她趴在泥土路上痛哭失声的模样,至今仍然无法忘怀。



「所谓的复仇,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只要放弃战斗就可以了。只要放任『军团』从眼前通过……哎,虽然我们会死,但共和国也会因此灭亡。让那群蠢猪遭到报应,统统死于非命这种事,我们也不是没有想过。」



虽然也会牵连到强制收容所里的同胞,反正他们也没几年好活了。放弃挣扎这种事……其实对于处理终端而言,并没有那么困难。



「不过啊,想必会有一些白系种跳出来喊着『我们才没有故意要你们去死!』而且就算我们做到了那一步,最后还是什么都不会改变。」



『……』



另一头的蕾娜似乎没办法理解的样子。她的沉默,忠实反映出「这样你们不就如愿以偿了吗?」的疑惑。莱登忍不住失笑。这名少女真的是养在温室里的傻孩子啊,复仇这个概念大概离她很遥远吧。



把憎恨的对象杀死就算了事?复仇和憎恶才不是这么轻率的事情。



「非得让那些家伙真的明白自己干了什么,打从心底感到后悔,哭着爬到脚边求我们原谅,再杀了那些家伙,才算是复仇啊……可是,那些至今为止做了不知多少无耻勾当的白猪,就算遭到反叛而灭国,也不可能让他们真心反省吧。他们只会把自己的无能和无脑摆到一旁,一边痛骂别人的无能和无脑,一边自以为是悲剧当中的主角,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受害者而已……就为了成就那些人渣的自我陶醉,难道我们还得把自己的水准拉到和他们一样低吗?」



不知不觉间,莱登的语气变得十分不屑。



要说什么无法原谅,这种行为才是他们自己最无法原谅的。



嘲笑老婆婆遵从自己的良心,全心全意抵抗迫害的行为的那些士兵。



对于战争这个现实视而不见,躲在要塞墙中这个脆弱梦境的国民。



不愿履行自己的义务,乐于剥夺他人权利,不但不引以为耻,还大言不惭地强调唯有我等才是正直高尚的人种,无法理解自己的言语和行动有多么矛盾的白猪们。



谁要变成跟那些家伙一样啊。



「就因为被垃圾当成垃圾对待,自己也还以颜色的话,就同样成了垃圾。要是只能选择在这里与『军团』战斗而死,或是乖乖放弃等死的话,我宁可选择一路战斗到死为止。我们不会放弃,也不会逃避。这就是我们战斗的理由——也是存在的证明【骄傲】……虽然间接保住了白猪的性命这点很让人不爽,不过,那也无所谓。」



他们是八六。是被遗弃在战场,属于战场的民族。



一直奋战到无法战斗为止,全心全意活出精彩,就是他们的荣誉。



少女管制官不由得紧咬下唇。她感受到微微的铁锈味,一股不属于自己的血腥味。



『就算知道……等待在前方只有死亡,也是一样吗?』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希望他们过来复仇一样,让莱登苦笑起来。



「因为知道明天会死,干脆今天自己上吊,天底下有这种笨蛋吗?就算知道自己注定要走上死刑台,但至少还能选择走上去的方式,只是这样而已。我们要自己选择,自己做出决定。然后只要照那样活下去就好。」



正因为他们已经接受了那等在尽头无谓又惨烈的死,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看见一道人影和「清道夫」的巨大身躯,就待在空荡荡的机库前方,敞开的铁卷门旁,莱登便停下了脚步。晚风微微带着秋意,月亮带着一抹幽蓝,星辰闪耀刺眼,天顶漆黑如墨。就算在有人死去的日子,月亮和星星仍旧会无情地在夜空中散发如美玉般的光辉。



世界不是因人类而美丽。这个世界绝不会特意眷顾人类这样渺小的存在。



「——别找了,这也没办法。今天也谢谢你了。」



「……哔。」



莱登目送垂头丧气(这可不是比喻,而是真的压低了前脚)的菲多默默离去后,才对着走了过来的辛说道:



「是奇诺他们的吗?」



「嗯。好像怎么样也找不到智世的机体碎片。已经好久没有碰到需要找替代品的状况了。」



「可以把智世做的飞机模型拆来用啊。机翼那一块不就刚刚好……不过,居然连碎片都找不到了啊。被那种炮击打中真的是尸骨无存呢。」



菲多想必也在今天的作战区域搜索了很久吧。这种工作不是菲多原本的使命,只是跟在死神身边,看他把阵亡者姓名变成铝制的墓碑,才学会了把这种东西列为最优先搜索对象。



而菲多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呢?莱登曾经从辛那里听说过。当时菲多第一次切下的标志碎片,也和那些还未刻上名字的墓碑一样,都放在「送葬者」的驾驶舱里。



高举长剑的无头骷髅骑士纹章,那是辛的哥哥的标志。他在某处的废墟找到遗骸和机体残骸后,就把这个标志继承下来了,只是把武器换成了铁锹而已。



「你应该也并不在意,但好歹让我说一句。那不是你的错。」



辛的异能可以侦测敌人在哪里,却无法分辨有什么敌人。虽然能从布署和数量来推测机种,但是要他推测出混在大后方集团中的区区一架机体,而且还是全新畸形的存在,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辛瞥了莱登一眼,默默地耸耸肩。看起来真的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莱登就安心了。他们是在有所觉悟之下,全力奋战而死的。能够负起这个责任的,也只有死者本人了。



看见那双透彻的红色眼眸望向白天战斗区域的天空,莱登也望向那里。白天轰来的那个超长距离炮……



「……我本来以为下次会直接攻击基地啊,没想到竟然没来。」



「重炮的用途是大范围压制和破坏固定目标,不是用来狙击机甲兵器,也不会浪费在区区一个战队身上,都市或要塞才是它本来的目标吧。我想那次只是为了试射顺便对准我们而已。」



莱登低沉一笑。



「一个顺便,就杀了四个人是吧。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啊。」



「等到它彻底完成,别说是四个人,就连共和国都会灭亡。对我们来说倒是无所谓……不过少校就不是这样了。要是能找到对策就好了。」



听见辛平淡地这么说,莱登暗忖着「是喔」。不过本人似乎没有发现就是。



「……怎么了?」



「没什么啊。」



这么多年了,从来没看过他主动关心起管制官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只要执行炮击就必须仰赖前进观测机的协助,就算是长距离炮兵型也不例外。不过目前它本身也还是完全停机的状态。」



「你感觉得到?」



「我记住声音了。只要对方再次行动,我就会感觉到……但我想,对方恐怕不会再次发动炮击了。」



「……?」



莱登不解地回望着辛。而辛依旧凝视着遥远战场的天空,微微眯起双眼。



「我找到了。那时候他多半是借用了负责前进观测的斥候型的光学感应器吧。」



「……!你的哥哥吗……!」



莱登不禁倒抽一口气。他知道这件事很久了。就是那个他们从未亲眼见过,却与它所指挥的「军团」交战过好几次,思虑精密而冷酷,战术风格狡猾多变的「牧羊人」。



盯着疑似是对方所在位置的方向,辛轻轻地笑了。



那是敬畏与勇猛各占一半,意图冲入绝地的战鬼的笑容。削瘦的身躯因战意而不住颤抖。他下意识用双手抱住身体,似乎是想要抑制住这股激动。



「虽然我已经发现他就在战区的深处,但对方也同样发现我了。从下次开始,对方就会拿出真本事,不会再出现那种光靠炮击轰炸的半吊子攻势了。」



看见平时总是沉着冷静的同袍,此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展现出近乎疯狂的情感,让莱登不禁心头一紧,皱起眉头。



辛一直在寻找哥哥的首级。过去杀死了自己的哥哥的首级。那个带走了死在东部战线某处废墟的哥哥的首级,寄宿着哥哥临终声音的「军团」。



死神自嘲地笑了。状似癫狂,宛如泛着寒光的刀锋。像一把只愿痛饮猎物鲜血,从无数死战之中化茧成蝶的古刀,那样地冷冽而凶残。



「这样的发展对我来说求之不得,但你们可是抽到下下签了呢……你打算怎么办?抢在明天死去之前,今天自己先上吊吗?」



莱登也露出狰狞的笑容。但是他的凶猛,却像是一匹为了生存下去,什么都能杀来吃的饿狼,是一种充满野性而狂暴无比的生存渴望。



这时,莱登看见机库里头的那行倒数文字。



『距离退伍还有一二九日!愿那该死的光荣归于先锋战队【Fucking glory to Spearhead squadron】!』



退伍就代表他们的死亡。那行开朗到不行的文字,其实是死刑执行日的倒数计时。



那个被迫中断的倒数计时,正确的剩余天数是三十二天。莱登他们早已下定决心,即使数字归零,到了最后的那一天,也会战斗到死亡为止。



「别开玩笑了……当然是要陪你走到最后啊,我们的『死神』。」







「唉,应该说……很有我们国家的风格吗?」



不出所料,听完一切内幕的阿涅塔,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为防隔墙有耳,地点选在她的研究室,还特地支开了所有人。桌上摆着一对黑兔与白兔马克杯,里头装了咖啡,另外还有颜色相当奇特,半紫半粉红的饼干。



「拜托你了,阿涅塔,帮帮我好吗?这种事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阿涅塔的表情依旧兴致缺缺,只见她伸手捏起一块饼干。



白银眼眸一转,望向蕾娜说道:



「具体来说要怎么做?」



她的眼神就像在世上生存了千年之久,已然厌倦一切的魔女,理智而淡漠。



「上电视发表演说?找大人物直接谈判?你也知道根本没用吧。事到如今,要是光靠充满理想的言语攻势,就能让大家洗心革面的话,打从一开始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了。你自己不是也很清楚吗?」



「这……」



「可以收手了吧?你无能为力的。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所以就别再——」



「别说了,阿涅塔。」



不堪入耳的话在说完之前就被打断了。对方是自己很重要的挚友。即使如此,唯独那句话怎样都不可原谅。



「这是人命关天的问题。你明明知道的……拜托你别闹了,不要再拿『做也是白做』这种借口假装自己是个坏人了。」



「别再闹下去的人是你才对!」



阿涅塔突然站了起来,气势凶猛到让蕾娜顿时倒抽一口气。



「放弃吧。真的不要再闹了。你什么也做不到的。我们根本没有能力替那些人做些什么!」



「阿涅塔……?」



「以前我有个朋友。」



怒吼之后突然话锋一转——阿涅塔以平静的语气开口说道。



就像个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而后悔莫及的小女孩一样,声音是如此软弱而无助。



「他是住在隔壁的小孩。我爸和那个人的爸爸是同一所大学的研究者,所以也成了好友,而我也经常和他一起玩耍。他妈妈那一边的族人代代都传承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的妈妈、年纪大他很多的哥哥和他自己,就算分隔异地也能稍微感应到彼此的情绪。」



阿涅塔的父亲是脑神经科学家,从事人与人交流时脑部运作状况的研究。



那个人的父亲是人工智慧的研究者,目标是创造能与人类成为朋友的人工智慧。



所以他们两位所进行的研究,实际上一点也不危险。只是让实验对象戴着像玩具的感应器,和待在其他房间的另一个实验对象说话而已。由于实验过程像玩游戏一样简单,所以阿涅塔跟父亲撒撒娇之后,也如愿参与了好几次实验。重现实验的实验对象,都是从父亲研究室的学生当中募集的,在学分和母亲的茶点诱惑之下,几乎所有人都选择参加。



那时,虽然几乎没有得到成果,却很开心。



「战争开始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那时他们才刚上小学不久,但邻居家小孩却再也没去上学了。可以想见当时有色种的处境有多么恶劣。



在学校因为「这个人跟肮脏的有色种交朋友」这种理由遭到霸凌的阿涅塔觉得很不甘心。



于是她把怒气发在等她回家一起玩的那个小孩身上。



因为大吵了一架而情绪失控的阿涅塔,终于忍不住说出「肮脏的有色种」这种话来。



那个小孩并没有露出受伤或屈辱的表情。只是一脸困惑地望着阿涅塔,好像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即使如此,自己和那个小孩之间还是产生了无法抹灭的裂痕,而造成裂痕的责任在于自己的这个事实,让阿涅塔感到非常害怕。



因为她很害怕,所以就……



当时,父母为了要不要将朋友一家人藏匿起来这件事,反覆讨论了很久。担忧万一东窗事发会给家人带来危险,因而犹豫不决的父亲问了阿涅塔的意见。



面对心里其实希望女儿给自己最后一丝勇气的父亲,阿涅塔却给出完全相反的意见。



我才不管那个人呢。我才不要为了那种人冒险。



就在隔天,那个小孩和他们一家就被带往强制收容所了。



我们也没办法啊,反正打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改变了。她只能这样想。



可是……



阿涅塔发疯似的笑着。然而见到这一幕的蕾娜却想着,这位友人是多么为我着想啊。



「蕾娜啊。虽然你表现得像个圣女一样,但事到如今你也跟我同罪喔……不然你觉得那个同步装置究竟牺牲了多少八六?」



「难不成……」



人体实验——…………



「因为这是要用来对话的装置,当然不可能用动物做实验吧。政府明明老是说八六不是人,却只有在这种时候会选择性放宽标准……因为迫于必须尽快拿出成果的压力,研究便在无视实验对象的条件下继续下去了。父亲则是被指派为研究的主导者。」



虽然当时父亲什么也没跟阿涅塔说,可是所有留下来的纪录她全都看了。



因为超出负荷而烧掉大脑或是自我界线崩坏等等,所有人都是受尽折磨而死。



而且大人都送去战斗和服劳役,所以实验对象都是小孩子。



八六是用编号来管理的,纪录上不会出现任何名字。因此——



无论是父亲或是其他人,都不清楚位于远方某处收容所当中的实验室里,某个死状最为凄惨的实验对象,也就是和那个小孩同龄的少年,究竟是不是他。



「那次事件不是意外。爸爸他是自杀的。」



对朋友见死不救,还让他们饱受折磨而死的自己,才是最该受尽痛苦而死的人,



父亲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所以怎么可能会是设定错误。



既然如此,对那个小孩见死不救的自己,也应该背负同样的罪孽。基于这样的想法,阿涅塔才接手了研究计划。



后来,接到了调查自杀管制官的同步装置的委托,又听见原因可能来是一个处理终端时,她突然有了个想法。



要是跟他们说,因为调查上的需要,请把那个人带来,会怎么样呢?



只要用贵重的样本当理由,就能把对方留置到战争结束。虽然这样做跟软禁没什么两样,但至少能让对方活得久一点。至少,自己还能拯救一个人。



一想到这里,她突然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惧。



自己可是连对童年玩伴的那个小孩都没有伸出援手啊。



听到运输部的那些人渣用不是自己的工作为由推托之后,她反而松了口气。看吧,自己果然什么也办不到。连一个人也救不了。



「不过,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阿涅塔如此嘲笑蕾娜。嘲笑到现在还没有想通,好像完全不知道人类的恶意是没有底限的,这位善良又愚蠢的好友。



「你的确改变了某些事——就因为你多管闲事让他们活了更久,那些人才会接到大剌剌叫他们去死的命令,不是吗?要是受到的待遇没这么好,早早解脱的话,就不会接到这种可怕的命令了,都是因为你,才让他们必须面对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