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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2 / 2)


  “啊,那个吗?说起来好像在杂志上也看到过,叫‘灰姑娘’什么的来着,整容的那个。那张脸可真让人害怕啊,表情看着都没个人样了。”话是这么说,男人却又开心地晃了晃肩膀,“是吗,这样啊。好可怕呢。死刑吧,肯定是死刑了。审理这种案子根本是浪费纳税人的钱。这种人渣就是得早点杀了才好。”

  想想至今为止媒体报道的那些内容,男人说得一点也没错。可是尽管大脑中分析得头头是道,“杀”这个词的冲击感,还是让我一瞬间犹豫了。

  “说得是呢。可能真的是这样吧。”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语。男人心满意足地缩回脖子,继续画画去了。

  “为什么人类总是互相残杀呢。真是疯了。明明世界如此美好。”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画布。那小小的方形边框中,有一个温暖而色彩斑斓的美好世界,向着远处无限延伸。

  法院前面挤满了人,包括媒体临时雇来的主妇们、熟门熟路的旁听爱好者,还有腋下夹着素描本的法庭画家,各种各样的人都老老实实地排成一列。

  那个在电视上讲述了决定性目击证词的白发老婆婆也在其中。作为检方那边的证人,几天前她就应该已经出庭作过证了。老婆婆身边跟着一个与这种场合格格不入的金发少年,也许是她的亲戚吧。老婆婆脸色绯红,说教似的在他耳边不停低语着什么。

  等了大约三十分钟的时间,中选号码终于贴出来了。除相关人员与一部分记者外,用作分配的一共有五十二个席位。那寥寥无几的椅子,最终却吸引来了近千人。

  前胸贴后背地紧密排在一起的队伍一点点动起来。我也连忙挤进嘈杂的人群,努力寻找自己的号码。之前明明毫无把握,可一旦中选了又马上觉得这是必然,真不可思议。

  将抽签的纸条换成紫色的“公审旁听券”,我迈步走进了横滨地方法庭。一到里面,播音员和新闻节目主持人等名人的密度立刻高了起来,整个空间里充斥着外面无法比拟的紧张感。

  下午三点二十分,允许进入法庭了。记者们争先恐后地跑了起来,我也被他们带着加快了脚步,以便守住自己平时那个右手边靠后的位置。其他的旁听者紧随其后鱼贯而入,座位瞬间就被填满了。

  没过多久,三名身着法官长袍的审判长走了进来。从他们云淡风轻的脸上一点也判断不出判决的内容。

  接着,从审判长背后的墙壁那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是八名陪审员,包括补充成员在内,共三名男性、五名女性。这些陪审员与审判长不同,他们只是一般民众,内心的情绪溢于言表。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我的心都揪了起来。

  对面左手边的大门徐徐打开了。田中幸乃在女法警的带领下走入法庭,人群之中一片喧嚣。“肃静!请保持安静!”一名审判长拼命提醒着,议论纷纷的声音却并没有消失。

  就连我都情不自禁发出了一点声响。我曾经对着媒体报道中刊登的照片想象过她的样子,然而现实中看到却觉得与自己的想象相去甚远。她躬起的后背看着像个常年从事农业劳动的老人,不自然的苍白皮肤,眼神四下游移,表情更是呆滞至极。唯独那张脸,因为做了手术的缘故,倒是非常标致。

  入座之后,幸乃的身影便与重归寂静的法庭融为了一体。明明她才是今天的主角,一举一动都被在场的所有人死死盯住,可她又像是会在眨眼的瞬间消失无踪似的。

  我的脑海中突然一闪而过她所写的日记,那里面记述了一直被周围人所无视的日子。频繁出现的“想被人需要”,就如同是她前半生的关键词。

  “起立!”一声号令响起,所有人站起身来。点头示意大家落座后,审判长立刻传唤幸乃上证人台。

  审判长的位置能够纵览整个法庭,他从那里俯视着幸乃,微微低垂着眼。终章的序幕就此匆匆拉开。

  “在对你宣读判决主文以前,我想先陈述一下作出这个判决的理由。”

  数名记者突然脸色一变,夺门而出。刑事审判中的惯例是直接宣读主文,不过,遇到处以极刑的场合,基本都会有所不同。据说是因为担心判决结果会引起被告精神上的混乱,导致其无法正常地听完判决理由。

  我根本无法从幸乃身上移开视线。虽然并不能通过背影解读她的内心,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掉转目光去看别处。

  审判长的声音在法庭中游荡,仿佛那种生活在深海里的鱼一样。

  在毫无心理准备的十七岁母亲身边——

  养父所带来的残酷暴力行径——

  中学时期的抢劫伤人事件——

  审判长饱含温情的声音,在叙述中渐渐变得生硬,就如同他脸上的表情一般。而以“即使考虑到以上这些对被告有利的现实情况”这句话为分水岭,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话语变得严厉起来。

  无辜的前任交往对象——

  考虑到其计划性与深深的杀意——

  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

  证据的可信性非常高——

  判决理由本来是念给谁听的呢?第一次听到死刑的判决理由时,我便有过这种感觉。对于接下来就要被宣布死亡的人来说,是“综上所述请接受这个结果”的意思吗?又或者对于被愤怒驱使的死者家属与市民来说,可以以此一解心头之恨吗?

  朗读持续了十分钟以上,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持续的时间则还要更长,审判长甚至曾一度微微颔首。就在我觉得自己要承受不住沉默中的压迫感时,众人期待的那句话突然而至。

  “主文,对于被告——”抬高一段的声音在法庭内回荡,“处以死刑!”

  话音未落,这回有将近二十名记者一齐站了起来。椅子声响成一片。在他们冲出去的那扇门后,“死刑!死刑!死刑!”“浑蛋,搞错了!”“整容灰姑娘,判了死刑!”叫喊声交织成一片。

  审判长咳嗽一声,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希望,被告能够保持心态平稳……”

  讲到最后这些结束语的时候,法庭中的空气才有了些许缓和。几名旁听者立刻就要起身离席,我却没有任何动作。心中毫无以往的那种兴奋感,甚至想不出来以前来听庭审的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而觉得有趣。

  此时此刻我心中充满的只有违和感。这场庭审与我以往旁听的那些一定有什么决定性的差异,然而我又搞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突然间,仿佛一根细线拉起了寂静的帷幕,一个怯懦的声音敲打在所有人的鼓膜上,令嘈杂的空气当即凝固。

  “非、非、非常抱歉。”听到声音的几个人回过头去,“生、生到这个世上,我、我、我很抱歉。”

  幸乃的话让审判长移开了视线,还有几名陪审员擦了擦眼角。一名检察官活动着肩膀,律师们疲惫地互相点头示意。审判的大幕慢慢落下。

  然而就在这时,又出现了异变。再次被拴上法绳[6]的幸乃,突然像被什么吸引了似的,猛地回头看向旁听席。

  我急忙寻找她望向的目标。一个戴大口罩的年轻男人低着头,他旁边是在电视上发表过目击证词的老婆婆与金发少年,再后方则是一位怀抱受害人照片状似死者家属的女性正瞪大着眼睛。

  看不出幸乃到底在望着谁。只是她那双仿佛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的眼睛深处,突然又闪现出一丝人性。就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看到幸乃随即露出了一抹笑容。

  旁听者们看到不经意间笑起来的幸乃,一时都倒吸了一口气。持续一段的窃窃私语之后,众多的声音带着比之前更为汹涌的恶意,在法庭之中回荡。如同哀号一般吼叫痛骂着幸乃的女人的声音,以及试图制止她的法警的呵斥。

  而幸乃,则全然置这些喧嚣于不顾,静静地离开了法庭。我拼命向着她的背影诘问:喂,你为什么会在那里?——我并没有在庭审中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离开法庭,我斜了一眼包围着其他旁听者的摄像机,又抬头望向那些银杏树。审判过程中一直萦绕心头的那种违和感,忽然间好像有了点头绪,并不是因为我当上了狱警的缘故,也跟什么女性被告、陪审团法庭或者死刑判决都无关。问题的关键在于,幸乃完全没有为自己的人生做任何辩解,连一丁点的抗争也没有。这一点就与以往我旁听过的审判完全不同。

  我呆呆地回望法院。大脑中突然掠过了某日在居酒屋中一个陌生男人说过的话。

  “反正,也确实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