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月十六日（日）



坦白说，我从以前就很向往在咖啡厅工作。



所以当圆花问我要不要来打工的时候，我才会开心到几乎要跳起来。



大家不妨想像一下。就像押尾同学也是，说到咖啡厅的店员，都给人一种时髦高中生的印象不是吗！



光是「咖啡厅店员」这个称号，听起来就像镀了层金！



一想到从今天起自己多了「咖啡厅店员」这个头衔，我就会偷偷笑出来，不过与此同时，我心里也抱有「第一次打工好紧张喔」这样的不安，而另一方面，又对祭典约会充满了期待。



我的心情明显处于躁动的状态。



就这样，我搭乘前往绿川的颠簸电车，抵达了圆花工作的咖啡厅「潮」，然而……



「……咖啡厅？」



浮现在脑海中的疑问，直接化成声音脱口而出。



——「潮」位于与绿川车站连结在一起的两层楼休息站的二楼。



从大大敞开的窗户可以一览在朝阳的照耀下一闪一闪地发出璀璨光辉的绿川之海，在开放感十足的店内，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浪涛声。到此为止都是优点。只不过……



我瞥了墙壁一眼。



墙上贴著身穿比基尼的大姊姊举著啤酒杯、朝正面微笑的褪色海报，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东西了。



最夸张的是贴在海报旁边的手写菜单。



……上面以豪迈的手写文字写著「海鲜盖饭　900圆」。



严格说起来，这里给我的感觉比较像是巷口的大众餐馆，至少……



「这不是咖啡厅……」



「是咖啡厅啦。」



圆花回答了我的喃喃自语。



「不信你看。」



她边说边用手指敲打营业用的咖啡机。



「有咖啡啊。」



「照你的逻辑，自动贩卖机也是咖啡厅了！」



「你很爱计较耶，这里的工作人员都可以免费咖啡喝到饱喔！」



「我又不喝咖啡……」



我不满地噘起了嘴巴。当然了，在「大众餐馆」工作也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可是这样一来，我就不能自称是「咖啡厅店员」了啊……偏偏我还跟妈妈炫耀一番了……



虽然我有些失望，不过还是乖乖地穿上了围裙。



附带一提，由于圆花有交代要穿方便活动的衣服，所以我今天的打扮以我个人来说还满随兴的。圆花则是一如既往穿著T恤和短裤，外面套著围裙。



尽管跟原先说好的有些出入，但无论如何，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打工是不变的。我绑紧围裙系带的同时也绷紧了神经。



「好，你准备OK了吧？那我先带你去跟店长打招呼。」



「嗯、嗯……！」



圆花带头领著我前往厨房。



啊啊，我开始紧张起来了！希望店长是温柔的好人……



……这样的愿望在我到厨房看到他的瞬间便灰飞烟灭了。



坦白说，与其说是「看到」，我觉得用「目击到」这个说法来形容比较正确。



——有一个巨大……无比巨大的老人威风凛凛地站在厨房里面。



押尾同学的父亲在我的认知中已经算是体型相当魁梧的巨汉了。可是眼前的这个老人比他更为巨大。



他蓄了一口圣诞老人般的白胡子，如此看来，他的年纪应该不只六十岁了，可是他浑身都是隔著衣服也看得出来的大块肌肉。而且他那双比我的腿还要粗的手臂上爬满了无数的细小疤痕……最夸张的是他脸上的伤疤。



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他的额头划过左眼，一路往下巴延伸。



而睥睨著我们的那道视线尽管沉静，却又锐利如刃器，不禁让我产生生命受到威胁的感觉。



太、太恐怖了吧……！



我像只兔子一样频频发抖，圆花用手肘顶了我的肚子一下。



「……喂，小春。你在发什么呆啊，快点跟店长打招呼啊！」



我、我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发出惨叫，看来这个人果然是店长没错……？



我压抑住害怕到快要昏倒的感觉，挤出勇气自我介绍。



「我、我是佐藤小春！从今天起要在这里打工！这是我第一次打工，或许会有思虑不周的地方……！请多多指教！」



尽管我的语气里面带了几分求饶的味道……至少我勇敢说出口了！



店长用带疤的眼睛冷冷地瞪了我。眼看我就要脱口说出「拜托别杀我」这句话时，他的白胡子慢吞吞地动了起来。



「……潮源。」



那应该是店长的名字吧。潮先生用低沉的嗓音简单地自介后，开始著手进行厨房的工作。他从我脸上移开视线后，我的冷汗像用喷的一样涌了出来。



心、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打完招呼了吧。店长！我和小春回去外场，这里的工作就有劳你了！」



潮先生一边忙著手上的工作一边点头。



「我们走，小春。」



「等、等一下，我的腿都软了……」



「？你在说什么啊。振作一点，马上就要开店营业了。」



「咦！？」



我惊讶地大叫。



「不、不用练习吗！？直接正式上场！？」



「哪有什么好练习的！帮客人点餐和端菜！有空档就去洗碗！就这样而已！」



「说明得也太笼统了吧！？」



「好啦，有客人上门啰！有样学样地模仿我就对了！」



圆花望向咖啡厅的门口大喊：「欢迎光临！」仔细一瞧，确实有一批疑似来海边戏水的团体客正准备进入咖啡厅。



「哇、哇……！欢、欢迎光临！」



我人生第一次喊的「欢迎光临」破音破得很彻底，我有点想哭了。



♥



我只能说自己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



跟常人相比，我是有些部分有点迟钝，而且劳力工作其实一点都不简单，这些我都心里有数。



可是，这个工作远超乎我想像的——忙碌！



「小春！你忘记帮三号桌倒水了！」



「好、好的！」



我在和圆花错身而过的同时遭到她的咆哮，我急忙去饮水机倒水。我从来不晓得原来等杯子的水位逐渐上升的这段时间会如此令人焦虑。



我依照客人的人数准备好了茶水后，端到三号桌。



三号桌的客人是四个晒红了皮肤的欧吉桑，他们的笑声大到整间店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不禁绷紧全身肌肉。



好、好可怕……！大嗓门的男人好恐怖！



可是这也是工作的一环……！



「让、让让、让您久等、了。」



尽管口吃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至少我成功说出来了！



虽然我一边分配水杯，一边试图挤出亲切的笑容，可是从欧吉桑们抬头看到我的表情后瞬间结冻的反应看来，我的笑容应该是失败了。



「啊……啊啊，原来是茶水啊。」



「哈、哈哈哈，小妹妹你动作也太慢了吧！我们都聊到喉咙沙哑了！」



「对、对不起……」



我试著拚命挤出内疚的表情。欧吉桑们的脸色又僵了。



我现在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到底是怎样呢……呜呜，我又紧张又不好意思，已经快被搞疯了……！



「……算、算了！可以点餐了吗？首先来两碗海鲜盖饭！」



「啊，好、好的！」我慌忙拿出记帐单，逐一登记客人的餐点。



「我要啤酒！啊，你们也要喝吗？阿茂你不要？那啤酒三杯！」



「两碗拉面，其中一碗可以不要放笋乾吗？我讨厌笋乾。」



「对了，可以借用一下厕所吗？」



不、不妙……！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



「呃、呃，我重复一次各位的餐点。海鲜盖饭两碗，啤酒一杯，阿茂三份，拉面两碗，笋乾一份，厕所一份……？」



「咦咦……」



欧吉桑们发出了困惑的声音。连我也搞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抱、抱歉，我搞错了！呃……是海鲜盖饭两碗和啤酒一杯？还是三杯……？」



我赶紧重新确认记帐单。



圆花好心介绍我来这里打工。如果我搞砸了，会给圆花和潮先生添麻烦的。更重要的是，这样对特意选择来这间店消费的客人很失礼……



思考愈多，我的脑袋愈是变得一片空白。心情愈是焦虑，愈是无法专心把记帐单上的文字看进脑子里。



这时，其中一个欧吉桑开口了：



「啊——小妹妹，改成四碗海鲜盖饭好了，啤酒也不用了。」



「咦？可是……」



「没关系啦没关系啦，你是新来的对吧？不好意思啊，我们的要求太复杂了，我向你表示歉意……」



欧吉桑如是说后，从口袋掏出一颗小小的玩意放在我的手上……那个东西上面写著「绿川盐糖」。



「这个你拿去吃，打起精神来！工作慢慢学习就好！……不过，我建议你还是要先练习一下微笑就是了。」



「真、真的很不好意思！谢谢！请各位稍待片刻！」



「慢慢来没关系啦～」



「加油！」



「我们支持你！」



明明我只是来帮客人点餐的，欧吉桑们却一如在祝福自己的爱女离家展开新生活般，热烈地为我献上温情。



幸好他们是一群心地善良的人，可是我的心情却变得沉重起来。



我把欧吉桑送我的糖果收进围裙的口袋，它在口袋里跟其他糖果碰撞，发出了声响。



不知道是绿川有这样的风俗、还是欧吉桑们的习惯，这是我今天第四次收到这个「打起精神来」的糖果了。



我本来应该是要好好招待客人，可是却反过来被客人安慰与包容……我开始痛恨起自己的笨拙。



「潮、潮先生！四碗海鲜盖饭！」



潮先生在厨房点头。潮先生……他是在气我笨手笨脚吗？除了一开始的自我介绍，他没有跟我说过半句话。



我的心中充满了愧疚。



「小春！接下来是五号桌！倒水！」



「是！」



可是现在没有时间容我意志消沉了。



我立刻准备好茶水，端给五号桌的客人。五号桌的客人是坐在窗边、头戴鸭舌帽的欧吉桑。



这次、这次我千万不能失误，记得微笑、微笑……！



「让、让您久等了，请喝水！」



「……啊啊，放著吧。」



「好、好的！」



欧吉桑一边看报纸一边说道，我照他的吩咐，准备把水放下。



这时，忽然有一股刺鼻的臭味扑鼻而来。



这个味道我好像在哪里闻过……



我满腹狐疑地定睛一看，发现欧吉桑居然边看报纸边抽菸！



「这、这位客人……？」



「干嘛？」



欧吉桑看也不看我一眼，冷冷地说道。虽然那道冷漠的声音让我再次感到战栗，不过我还是挤出微薄的勇气开口说道：



「很抱歉……本店禁菸，如果要抽菸的话……」



「是喔，我知道了。」



欧吉桑依旧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故意啪啦啪啦地翻报纸，发出巨大的声响。完全没有想熄掉香菸的意思。



店内其他客人似乎也闻到了菸味的样子。感觉得出来大家的视线都往这里集中。我的背部开始渗出冷汗。



「不、不好意思……可以麻烦您熄菸吗？」



「知道了啦。」



「请、请马上熄菸。不然会造成其他客人、那个、困扰……」



欧吉桑狠狠地抬眼瞪我。那股毫不掩饰的敌意，让我产生一股想立刻落荒而逃的冲动。



「你没看到我这根菸还有这么长吗？现在熄灭也太浪费了吧。而且你要我怎么熄菸啊？连个菸灰缸也没有。」



「即、即使您这么说……」



我偷看了一眼圆花。她正忙著招待其他客人，还没注意到这边的状况。



如果是她接待这一桌的客人的话，我想她一定不会容许客人用这种歪理为自己辩护。追根究柢，都怪我畏畏缩缩，不敢说出强硬的话语。



「而且，不管服务生要跟客人说什么，都要保持亲切不是吗？」



「亲切……」



「我才不想被你这种连笑一下也不会的服务生说这种话咧，说起来……」



明明一开始是我站在劝戒客人不要抽菸的立场，可是不知不觉间立场却颠倒了，变成客人在对我说教。



我已经很努力地挤出笑容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脸上现在是否真的挂著微笑。我的坏毛病没有犯吧……



「你是高中生对吧？要是一直像这样不懂得表现得可爱一点，以后就算出社会也会混不下去喔。」



欧吉桑的说教又臭又长。



我一想到自己正在被陌生欧吉桑骂，眼泪就快要夺眶而出了。可是哭出来只会给其他人添麻烦。我必须微笑、微笑……



「唉，看你这样，以后也很难嫁出去了。」



——原本强迫自己挤出笑容的我，一听到这句话，便感觉到表情瞬间从我的脸上消失了。



彷佛心里头的某个开关被切过去了一样，我之前拚命遏止的坏毛病终于发作了。



「熄掉。」



「咦？」



「我叫你把菸熄掉。」



「你那是什么口、气……？」



欧吉桑抬头看了我的脸后突然僵住了。



他现在肯定很惊讶吧。因为现在的我跟他口中的「亲切服务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因为放暑假的关系，我平常几乎只会跟熟人交谈，所以那个坏毛病彻底隐藏了起来，但现在它又冒出来了。



因为极度紧张，导致变成不苟言笑的省话一姊——这就是我的坏毛病。



「现在就熄掉。」



我用连我自己听了都吓一跳的冰冷口吻又重复了一次。



「……好、好啦。」



欧吉桑一改先前蛮横的态度，从口袋拿出携带式菸灰缸，很快地把抽到一半的香菸熄掉。确认他熄菸之后，我用更加缺乏抑扬顿挫的口吻说道：



「点餐。」



「啊？」



「点什么餐？」



「一、一碗拉面……」



「请稍候。」



写好记帐单后，我离开桌边前往厨房。



「潮先生，拉面一碗。」



我向厨房的潮先生交代客人的点餐后，潮先生点了一下头。从这一刻起，我突然恢复冷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插图011）



一股强烈的后悔涌上心头。



我、我搞砸了……！我终于搞砸了！没想到我第一次打工就做出这种服务生不应该有的行为……！犯了这种过错，就算被当场开除也不奇怪！



当我深陷绝望的时候，圆花迈开大步朝我走了过来……



「——小春你也太棒了吧！？」



「咦？」



「虽然我只看到一部分，可是你刚才对付客人的方式很棒嘛！」



从圆花口中说出的完全是预料之外的话，我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我刚才那样表现得很棒吗！？」



「你不是让那个欠人修理的欧吉桑闭嘴了吗？那家伙虽然老是来我们店，可是不管怎么提醒，他都还是要抽菸，而且老是不点餐却霸占座位，很让人困扰啊！」



「是、是吗？」



「你甚至还让他掏钱点餐不是吗！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那、那就好……」



虽然情况好像有点复杂，总之我似乎帮上店里的忙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那种会让人吓出心脏病的事情，我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七号桌的客人顺便交给你对付了，现在客人这么多还赖著不走，你去把他们轰出去。」



「咦，我才不要！？」



「为什么啊？你再摆出刚才的表情恐吓他们一下，马上就搞定了。」



「不要不要不要！就算是圆花拜托我，我也不想——」



圆花冷不防一把抓住我的胸口，用力把我拉到她的面前。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忍不住「咿」地尖叫了一声。



当我惊慌失措的时候，圆花露出足以致人于死的锐利眼神，语带威胁地向我恫吓。



「叫你去就去。」



强烈的恐惧使我自动切换了内心的开关，表情从我脸上消失。



然后我被圆花推著背走到了七号桌。这一桌的客人是一对三十岁左右、看似情侣的男女，两个人正在有说有笑。



「后来啊！幸二那家伙喝到烂醉，回去时在明美的车上……」



「——不好意思。」



男女两人停止对话，转头望向我，接著眼睛张得老大，一副撞鬼似的反应。



「需要再帮你们添茶水吗？」



「啊、不、不用了！我们要离开了！」



「谢、谢谢招待！钱放在这里！」



两人从钱包掏出现金，啪的放在桌面上后，逃也似地离开了。



正当我一个人不知所措地怔在桌边时，圆花从后面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干得好，要继续保持这个表现。」



「我、我对客人做了好失礼的事……」



「那算哪门子的客人，吃饱了还赖在位子上两个小时不走，要聊天滚去咖啡厅聊啦、去咖啡厅。」



「所以说这里果然不是咖啡厅嘛！」



我的抗议理所当然地被无视了。



——就这样，工作忙到昏天暗地，时间以惊人的速度飞逝，一眨眼就过了中午。



圆花向憔悴不已的我说道：



「好，人潮趋缓了，小春你先去休息吧。」



「咦？可是圆花你呢……？」



「连我也休息的话店内会忙不过来吧。不用担心，等一下就换我休息了，你先去。」



「知道了！谢谢你，圆花！」



坦白说，现在可以喘一口气实在太好了。虽然还不到下班时间，可是我已经累到全身无力。呃，我是不是应该在休息前先跟潮先生说一声啊……？



我小跑步冲去窥看厨房的情况。



潮先生依旧默默地在厨房工作。看到那隔著衣服也看得出来肌肉结实、宽厚如虎的背部，我果然还是很难习惯。



「那、那个，潮先生，我要去休息……」



我心惊胆跳地说道后，潮先生转头，用带有伤疤的那只眼睛凶巴巴地瞪了我一眼。



「对不起！像我这种人还想休息简直太自以为是了！？我到死掉以前会努力工作的，请原谅我！」——我差点反射性地这样向潮先生求饶，这时，潮先生那一口圣诞老人般的胡子慢慢地动了起来。



「咖啡……」



「咦？」



「咖啡。」



咖啡？咖啡怎么了吗？是「泡一杯美味的咖啡给我喝，就饶你一命」的意思吗？



我正异想天开地妄想时，那个东西映入了我的眼帘。



这应该是才刚冲泡好的吧。有一杯冒著热气的咖啡，正放在我站立位置的旁边。



难道……



「……这一杯是给我喝的吗？」



潮先生用微小的幅度——如果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默默点了点头。



……该不会他算好我要去休息的时间，事先冲泡好了一杯咖啡给我吧？可是我不敢喝咖啡……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



话虽如此，我也不好意婉拒潮先生特地为我冲泡的咖啡……于是我拿起杯子，战战兢兢地凑近嘴巴。结果跟我想像的不一样，有一股甜甜的香味伴随著热气漫入了鼻腔。



「这是……」



我慢慢地喝了一口……一点也不苦。这是咖啡欧蕾。



那股温和的甜味让我忍不住吁了一口气。



「……好好喝。」



我坐在放置于厨房角落的铁管椅子上，小口地啜饮著咖啡欧蕾。喝起来跟温热的咖啡牛奶差不多的甘甜滋味，慢慢地浸润到疲惫的身体之中。



我偷偷瞄了潮先生一眼。他依旧默默地进行著手边的工作。



……潮先生是不是有听到我之前说的「我不敢喝咖啡」那句话啊……会不会他只是不擅言辞，其实是个面恶心善的好人呢……



就在我开始如此思考的时候——



「——所以我说你们就是没放啊！你听不懂吗！」



外场突然响起一个格外尖锐的怒吼声，害我差点把嘴巴里的咖啡欧蕾喷出来。



「怎、怎么了……？」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急急忙忙地探头窥看外场的状况。



只见四号桌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性客人正在对圆花咆哮。



虽然我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这名男客人看起来处于极其激动的状态，手上端著一碗已经吃掉大概一半的海鲜盖饭。他指著那碗吃到一半的海鲜盖饭，滔滔不绝地提出质疑：



「甜虾！以前明明都有放吧！？为什么这次没有！？」



圆花勉强勾起僵硬的笑容，回答大发雷霆的客人：



「……我已经跟您说明过好几次了，海鲜盖饭使用的食材会随著季节改变喔。」



「所以说！两年前明明就有甜虾啊！」



「两年前……我就说海鲜盖饭使用的食材会随著季节改变……」



「早知道没有甜虾，我就不会点海鲜盖饭了！」



「……您明明都快吃光了啊。」



「我是以为有放甜虾才点餐的好吗！」



圆、圆花被超级奥客缠上了……



即使看在我这个局外人眼中，也看得出来圆花再怎么解释，都没办法跟甜虾大叔沟通。应该说，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想听圆花解释的意思。



眼看对话陷入鬼打墙状态，圆花似乎也渐渐感到不耐烦了。



「不只海鲜盖饭偷工减料，咖啡也不够热！感受不到你们这间店对客人的诚意！」



「唉……」



「唉什么唉……我才想说你染那什么头发？而且你还戴耳环。」



「……不好意思。」



「所以说我觉得你不够尊重服务业也很正常吧？以常识的角度来看……」



看到圆花咬牙忍耐不合理的批评——我下意识地便从厨房冲了出去。



我不觉得我挺身而出能改变什么。坦白说，我心里怕得不得了。



可是——当朋友像那样被人恶意中伤的时候，我不想要袖手旁观！



我按下了心里的那个开关。



「——您有什么问题吗？」



我如此开口询问后，甜虾大叔的肩膀瞬间抖了一下。



圆花也满脸讶异地转头望向我。



「喂、喂，小春……！？」



「如果您有什么不满，请告诉我。」



「喔……」



甜虾大叔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其实我现在惊恐得只想拔腿就跑，可是我咬牙忍住了冲动。



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这样对待客人，只求他可以因此稍微冷静一点……！



「……啊？你那是什么眼神，有什么不满吗？」



然而，尽管我的介入让甜虾大叔瞬间退缩了一下，不过他似乎早已经完全脑袋充血了，他很快就改变目标，把矛头指向我。那股锐利的敌意让我忍不住腿软。



甜虾大叔看到我的反应后，疑似察觉到我内心的胆怯，他立刻恢复原先的蛮横态度，用鼻子发出嗤笑。



「算了，我跟你们没什么好讲的，去叫店长来。」



「可是……」



「废话少说，快点去叫！」



甜虾大叔「碰！」地拍了一下桌面，我窝囊地被吓到浑身发抖。



好丢脸。真的好丢脸。我鼓起勇气挺身而出，结果只是火上加油。我感觉快忍不住哭出来了。



「快啊，快点去叫店长！不要浪费时间了！」



大叔不停拍桌催促。内心的焦虑和恐惧使我连想要好好站稳都有困难，这时——



「——我就是店长。」



一道宛如地鸣般的低沉嗓音响起了。



我转头一瞧——还以为自己背后不知不觉间出现了一面墙壁。



不过并不是这样。原来是身上有巨大肌肉铠甲保护的潮先生正威风凛凛地站在我们身后。



看到带有伤疤的眼睛从那座雄伟的肌肉之山顶端睥睨著我们时，我还以为我的心脏要停止跳动了。泪水一口气缩回眼眶里面。



甜虾大叔也被那股魄力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这也难怪，毕竟眼前这个白胡子老人的身材，明显比他大上不只一号。



潮先生动了动圣诞老人般的胡子，静静地说道：



「……我们的海鲜盖饭向来使用当季盛产的食材。由于甜虾的产季是冬天，因此这个季节吃不到新鲜的甜虾。」



「咦……啊，好的……」



「如果客人您不介意冷冻的甜虾，需要我出菜给您吗？」



「不、不用，我想还是算了，反正我已经吃饱了……」



「需要我帮您重新冲泡饭后的咖啡吗？」



「不、不必了！我、我也在这里坐很久，差、差不多该走了！结帐！」



「这样啊，那么……」



潮先生蹲了下来，把脸孔凑到甜虾大叔面前，用低沉浑厚的声音向他撂下一句话。



「……下次您来光顾，如果本店还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请直接跟我本人申诉。」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叔「咿」地惨叫了一声，把钱放在桌上，一溜烟就逃走了。



落荒而逃的甜虾大叔的背影渐渐缩小。等到他走下阶梯，背影完全从我的视野范围里消失之后——我的膝盖瞬间软掉，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吓……



「吓死我了……！」



几乎就在我脱口说出这句话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