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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 2)







小学四年级时,我们班的导师住院。



病名只知是急性某某,性急的男生一听就嚷嚷:「惨了啦,我爷爷也是得急性某某病死掉的。」全班顿时一阵大乱。我冷眼旁观一群女生哭得悲痛欲绝,正在盘算几时加入才是最佳时机,身为学年主任的老师来解释了。



「是急性虫垂炎。不用太担心。也就是盲肠炎。」



最先嚷嚷的男生之后那三个月都被大家当成骗子。我觉得他很可怜。



当时的班导师并不是特别受人爱戴,但班上同学都很担心老师。或者,装出担心的样子。有人提议派代表去探病,全班无异议通过。我记得每个人还出了一百圆让代表买花。过了一星期老师回来后,为了感谢大家送花特地请我们吃糖果。结果教师在学校发零食引发争议,但我想原因应该不只是那个,老师翌年就离职了。那个老师也很可怜。



听闻三浦老师的意外,我想起那时的事。不管怎样都不能性急地骤下定论。我配合小竹-学,以充满好奇的笑容问道:



「真的?你听谁说的?」



「梨花。」



她说著转头看,只见梨花被几个同学包围正在讲悄悄话。也许是察觉有人提到她的名字,她朝这边看过来,然后就起身走来。



「在喊我?」



我并没有喊她所以跳过不答,转而问道:



「听说三浦老师发生意外,是眞的吗?」



「嗯。」



「你怎么知道?」



梨花坐在我的桌子上。



「我姑姑在医院上班。她说被救护车送来的人,好像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她说是重伤。」



「重伤?不是病危?」



「是重伤。」



「可是不是说可能会死掉?」



我这么一问,梨花朝小竹同学投以一瞥。小竹毫不愧疚。



「我是这么听说的。」



她说完就离开了。看样子只不过是小竹同学夸大其词。并非危及生死的大事。弄清楚之后,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是自己也没想到的深深叹息。



我不想被梨花发现我那种安心,于是故意冷淡地说:



「据说是车祸,是被单子撞到吗?」



「不是,听说是浦浦自己开车。」



「……那么,有人被撞到吗?」



梨花摇头。



「我也不知道详情,不过听说他好像撞到什么东西导致车子起火。浦浦自己设法逃出,救护也是他自己叫来的。」



起火。



是报桥。绝不会错。这么小的地方不可能一晩连续有两辆车起火燃烧。我昨晚看到的,肯定就是三浦老师的车。粉碎的挡风玻璃。左侧撞得稀烂,烤漆被火烧得起泡。



「你怎么了?」



见我突然缄默,梨花凑近窥视我的脸。



「啊,嗯。昨天我从房间看到车子起火,我在想原来就是那个。」



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一边大略说明,却感到脸上血色全消。幸好他还活著。车子被撞得那么严重,三浦老师就算死掉也不奇怪,只要一个弄不好……



我差点围观了周五还正常与我说话的某人的死亡。



「噢?你看到啦。」



梨花没有深究。八成是察觉我心神不宁。



我的腹部用力。



「暂时社会课都得自习了。明明才刚开学。」



她说著朝我笑。



「考试什么的,不知会怎样。」



「谁知道 总会有办法吧。」



她随便问我随便答。虽然是自习,也几乎没有学生起身离开。



一边与梨花说话,我同时也在竖耳倾听班上此起彼落的议论声。



小道消息想必已立刻传遍全班。就班上的阶级关系来考量,消息传到我这边显然已相当晚。接下来,大概会有人,某个具有健全判断力的人或领导风范的人,提议去探望老师吧……



可以听见谈论车祸的声音。也可听见小竹同学的「听说快死了!」以及稍微降低音量的口吻。



「听说三浦出直祸了。」



「噢?他看起来运动神经就很差。」



也听见这种程度的闲话。



然而,享受这堂意外自习课的快乐聒噪始终不见消退。我渐感不安。难道没人想到该去探望老师吗?



我怀著这种念头竖耳倾听,忽然有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声音,爽快地说:



「不过,三浦毕竟是外地人。」



我反弹似地抬起头。我怕或许太引人注目, 一边缓缓低下头, 一边悄然扫视全班。



但是,我无法找出声音的主人。彷佛我听到的不是某个特定人物的说法,而是全班的集体意志,那个声音似乎不属于任何人。



我不觉得自己脸色大变,但或许举止有点可疑。直觉敏锐的梨花、光是这样就已看穿我的心事



「你很担心浦浦吧?」



梨花自己大概压根儿不觉得,但她对我关怀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或许我该说没有那回事。我该说:三浦老师怎样我才不在乎,况且那个老师有点怪怪的。那才是顺应班上趋势的做法。



但我对著梨花微微点头。



听到三浦老师差一点点就可能死掉,我这才头一次发现。



在这个城市,不,或许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只有那个人肯把我当成大人,平等地与我对话。或许那只是因为三浦老师太幼稚,但我还是很开心。



我鼓起勇气问:



「那个,老师被送去的医院,梨花你知道吧?」



「嗯。我姑姑在那里上班嘛。」



「你可以告诉我吗?」



梨花面露不悦,虽然只是一点点。



「可以是可以啦……但你难道要去探病?老实说,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去。」



「我知道。」



为了避免她深究,我又补充一句:



「班上的气氛,我好歹看得出来。」



梨花沉默。她在试图看透我的心思。最好别接近三浦老师的另一个理由,我已发现。而且,梨花八成也察觉到了我的发现。



即便如此,虽然带点叹息,梨花还是把医院名称告诉我了。







放学前开班会,我本来觉得不太可能,没想到班导师村井老师也只说「没有特别的联络事项」就此结束学校的一天。



我把课本与笔记本塞进书包。动作或许不快,但我自认也不慢。只是等我收拾好书包朝教室四下一看,梨花已经不见了,也没看到她的书包。



就算没有约好,我与梨花也几乎天天一起回家。今天当然也这么以为。我东张四望了一会儿,还是没看到她。倒是有个班上同学靠近。



「越野同学。」



班上同学的长相与名字,我尽了最大努力早早就已记住。虽然从来没讲过话,但我知道这个人姓松木。我含笑回应:



「什么事?」



「梨花托我转告你。她有事先走了。」



「噢。谢谢。」



松木同学也咧嘴一笑,直接走出教室。她没拿书包,所以大概是要去社团吧



既然有事那就不能勉强,但梨花为何不直接对我说?我应该没让她等那么久吧?我不愿去想原因是出在我对三浦老师的担心……



三浦老师不在,梨花也不在。如此一来我已无理由留在学校。走出教室时,我在想,看来必须努力再开拓一下自己的空间。我以为已和梨花成为朋友,但在陌生的土地只有一个朋友,终究还是靠不住。



白日越来越长。回家的路上,天空蔚蓝丝毫不见暮色。我走梨花教的小巷回家。



沿路在想的,是三浦老师。



无人提议去探病,仔细想想并没有那么不可思议。小学四年级那次的老师是班导师,但三浦老师只是我们的社会科老师。我因为玉名姬的故事和三浦老师聊过很多,所以可能比起其他同学感觉更亲近。但话说回来,真有可能无人闻问到那种地步?抑或只是我自己没注意,其实三浦老师早已被归类为黑名单人物?



没那回事,我想。班上若有那种氛围,我自信绝对能比任何人先察觉异状。,这纯粹只是因为我以前念的小学有很多多愁善感的同学,现在的班上却非如此。大概吧。



……真正令我耿耿于怀的,不是班上的反应。



车祸发生的地点。报桥。为何偏偏是那个地方?



报桥没有中央分隔岛。而且说不定,路有点狭窄,本就是容易出车祸的地点――或许可以这么解释。



但我老是想起三浦老师说过的古老传说。江户时代的奉行官。明治时代的公务员。昭和时代的公司职员,他们答应了玉名姬的请求,然后,自报桥跌落身亡。那座桥,是与玉名姬有关的死亡舞台。



从巷子看见的天空,虽然蔚蓝却只有细细一线。我独自走在木板墙围绕的阴湿巷道,对自己有点烦躁、忐忑不安的心情束手无策。



「只要直接回家不就好了。」



我像要说服自己般,如此咕哝。



「回去写写作业, 一天很快就过完了。」



但我嘴上这么说,却发现自己的脚正走向报桥。看了又能怎样?难道你眞以为可以发现什么吗?我如此自问,却还是选了与平日不同的路径。



就像受到某种事物的召唤。这种念头倏然闪过,我的背上一阵凉意。我停下脚步,用力摇头。



「什么也没有。我只是去确定什么也没有。」



况且,对了,就算走报桥回家,也没有多绕什么远路。



目睹车祸现场,昨晚还是第一次。所以,出车祸的车子后来怎样了我并不知情。只是毫无理由地,就像落在路旁的枯叶不知几时会被扫开,就像被车撞死的猫咪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收拾乾净,我认定起火的车子肯定也会被立刻拖到哪去。



所以当我看到傍晚的报桥上,那辆破车依旧留在原地,我忽然有点尴尬。若就理性来考量肯定很奇怪,但那种感觉就像不小心走进朋友正在打扫的房间,会忍不住想,早知道应该等人家收拾乾净再来。



穿梭桥上的车辆只是稍微放慢车速,经过起火车辆旁边时也若无其事。昨天还没注意到,出事车辆并没有完全冲出车道。相对的,步道被彻底堵塞。被塞住的那一边步道放了禁止通行的栅栏,步道在桥的两侧都有,所以走路经过并不受影响。一踏上没被堵住的那一边步道,脚下顿时传来震动。



三浦老师的车子,被黄黑相间的封锁线围起。昨晚甚至感到不祥,但烧焦的车子此刻在煌煌日光下有点颓丧无助,给人的感觉很愚蠢。出事车辆只是出事车辆,除此之外也看不出任何名堂。



「看吧,果然什么也没有。」



这么说出口后,刚才的讨厌预感连自己都觉得可笑。近距离观看撞烂的车辆是少有的经验。虽然对不起三浦老师,不过反正据说他没有生命危险,那我就好好参观一下吧。我朝焦黑的烤漆投以毫无顾忌的视线一边走过报桥。



过桥的不只是我。几个小学生走在我的前后,也有牵狗的人与拎著购物袋的人。虽不如早上的上学时间那么热闹,但报桥,并非冷清的场所。不过话说回来,这座桥可真会摇晃。光是摩托车驶过都会摇。唯独这点的确如阿悟所言。



我一边这么想,视线自出事车辆移开,瞥向已走到一半的报桥前方。



顿时,我停下脚步。似乎紧跟在我身后的小学生,叫了一声「哇」钻过我身旁。



阿悟就在桥中央。他那么害伯报桥,现在居然在桥中央缩头缩脑,定定凝视起火的车子。当然若只是那样,我不会停下脚步。这座桥是阿悟的通学路线,阿悟在此出现一点也不奇怪。应该说,不管阿悟在哪想做什么都无所谓。



令我驻足的,是阿悟身旁那个穿学生服的身影。



说另有要事的梨花,就在那里。她配合阿悟的身高蹲下,把嘴唇凑近他耳边。



不管当时我在想什么,就算应该很害怕的阿悟诡异地面无表情,就算梨花嘴角浮现令人惊悚的微笑,我能做的也只有一件事……因为若要假装没看到径自走过,步道实在太榨,要转身回头又已经在桥上走到一半。



换言之,我只能挤出远比平时更活泼,彷佛对这世间一无所知的傻乎乎表情,扬声喊道:



「咦,梨花!你不是先回去了吗?」



梨花转头面对我时,表情既不惊讶也不慌乱。她一如平日,甚至正常得令我怀疑怎能做到如此程度。她露出在教室对我说早安时同样的笑容――



「啊,阿遥。」



她说。



「眞神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梨花纤细的指尖迅速梳理头发。



「好巧。」



「算是巧合吗?我家就在河那边。」



「对喔,你本来就要过桥。被你这么一说,或许的确不是什么惊人的巧合。」



不,是很惊人的巧合。因为平时的我都是走别条路回家。梨花知道吗?如果知道,那她现在就是在装糊涂。到底是哪一种,我能辨别出来吗?我凝视梨花的眼睛。



「……干嘛?」



「不,没什么。」



如果被人这样正面盯著,任谁都会觉得有点怪。梨花略带不悦的声音极为自然。梨花要不就是没有装糊涂,要不就是演技出神入化太厉害。



「松木同学把你的话转告我了。」



我这么一说,梨花不耐烦地皱起脸。



「是互助会的事。对不起,没有直接告诉你,因为之前压根儿忘了这件事所以很焦急。」



「那倒是无所谓,但你还在这里慢慢磨蹭没关系吗?」



「对呀。慌张冲出学校后,仔细想想,我爸已经先去了。反正就算早去也只会双脚跪得发麻白白吃亏。」



「嗯――」



我不太懂,不过或许也有那种事吧。对于梨花先走的行为我本来就不觉得有那么不可思议。



「……所以!」



我一边说, 一边俯视置身事外的阿悟。本以为他肯定照旧又是一脸胆怯正在害怕,没想到他似乎什么也没看,神色有点恍惚。'我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看见我。我按捺很想一脚踹飞他的冲动,问梨花:



「阿悟有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对对对,是阿悟小弟。」



梨花说到这里,表情豁然开朗。



「我一看到他,立刻知道他是你弟,只是想不起名字。只好喊他『阿遥的弟弟』。对不起喔,阿悟小弟。我记得你。」



这样微笑的表情,与刚才我偷看到的截然不同,似乎一派中学生应有的天眞烂漫……如此说来,这次是伪装的表情吗?与我的殷勤陪笑一样?



阿悟只是默默摇头,没有回答梨花。



梨花说:



「他没做什么奇怪举动。只是……」



「只是什么?」



「他好像提到『这种事故以前见过』。」



我的表情想必倏然闪过阴影。梨花就像要安慰我般急忙打圆场。



「不过,这是常有的事嘛。好像叫做既视感吧?我也经常发生喔。」



「会吗?我好像没那种印象。」



「这种事因人而异啦。」



梨花随口敷衍,取出手机。



「已经这么晚了?我不走不行了。」



「嗯,那你路上小心。」



「明天见。拜拜,阿悟小弟。下次见。」



梨花像要哄幼稚园小朋友似地微微摇手。阿悟还是一样,只轻轻点头。



我目送梨花看不出赶时间迹象的背影远去。



一边暗想,既然在河对岸有事,先回家再骑脚踏车出来不是更好。不过,我并不知道梨花有没有脚踏车。



等梨花充分远去后,一辆油罐车驶过报桥。波浪起伏般的震动传来,我的双脚自然用力。我对著黑色废气蹙眉,同时刻意不看阿悟的脸,我说:



「喂,你又撒谎了?」



反正阿悟会说什么我早就知道了,他肯定会嘴硬地说他没撒谎,是眞的,最后泫然欲泣地主张自己是对的。



来往车辆的引擎声、车胎发出的噪音,以及放学的小学生们的喧哗声。再加上佐井川的水声,令我听不清阿悟的声音。



「……是谎话吗?」



「是谎话呀。」



「是这样吗?阿遥,我撒谎了吗?」



「对呀。因为你根本什么也没见到。」



感觉制服被拉扯。留神一看,是阿悟拽著我的制服下襬。虽然担心这样会皱,不过,这件事以后再把他臭骂到哭就行了。



现在我是这么问的:



「喂,梨花跟你说了什么?」



可以感到阿悟的手用力。



「她说:『然后呢?』」



「还有呢?」



他摇头。



「她只问我『然后呢?』。」



接著阿悟垂眼注视摇晃的柏油路面,漠视我的存在一直径自呢喃:



「她问我『然后呢?』。问了一次又一次,好多次。」







回到家,妈咪在厨房。



距离晚餐还有两小时。大概是先做好放著吧。甜甜的气味中夹杂酱油的香气,所以八成是在红烧什么东西。背对我的妈咪,正在咚咚咚地切菜。



我没进厨房,站在门口说:



「妈咪,我要去医院。」



「去医院?」



菜刀敲击砧板的声音顿时停止。妈咪转身。



「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然后,她又难以启齿地补了一句:



「新的健保卡还没拿到。」



以前那个城市的健保卡不能用吗?



虽然很高兴妈咪这么关心我,但我摇头。



「不是我。是学校老师住院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出车祸。」



「你们班要去探病?」



「嗯。」



我很自然地说谎。因为向妈咪解释三浦老师的事太麻烦了。不,我想,大



概是我不想让妈咪知道吧。



或许是因为我有点心虚,妈咪的表情看似一沉。



「噢。那你来得及回来吃晚餐吗?」



「我是打算赶回来吃晚餐,如果回来晚了对不起。你们先吃没关系。」



「那你路上小心。医院在哪里知道吗?」



「我有地图。」



我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看地图。搬来这里之前我连地图该怎么看都不懂,这几天却已很习惯了,必要的事情总是记得特别快。



外面还有阳光,但也维持不了多久。回程想必已入夜,但我担心的是绿色脚踏车的车头灯是否故障。



我没钱买探病的礼品,但既已撒谎是全班去看老师,也不能再向妈咪要钱,三浦老师那边,只好两手空空请他见谅了。



我迟疑了一下该穿什么衣服,最后还是决定穿制服去。去看学校老师,就算费尽心思考虑服装搭配也没用吧。



去医院的路径,简单得根本不用查地图。到处都有指引标志与招牌,最主要的是从远处,就能看到那栋建筑。



也许是因为已过了门诊时间,空旷的停车场连十分之一都没被填满。脚踏车停单场也空荡荡,仰望奶油色外墙挂有红十字的建筑,我以目光计算楼层。总共五层。三浦老师住在这么大的医院肯定没事,我没什么根据地安心了。



候诊室的长椅应该可供一百人坐。现在,只有角落有个拄著拐杖的老爷爷,茫然凝望空无一物的场所,服务台没开灯,起初我以为没人在。我如无头苍蝇瞎转了一会儿,或许是察觉我的样子,服务台里面出现一位护理师。



「来探病?」



「对。请问车祸入院的三浦……三浦老师在哪里?」



护理师对著电脑输入什么,很快就告诉我。



「在外科病房的四一七号房。你知道怎么走吗?」



「是。我想应该知道。谢谢。」



实际上,从那里到外科病房四一七号房又花了十分钟。因为院内复杂迂回到我怀疑是故意如此设计,光是搭电梯就错了两次。



四一七号房是单人房。我看看名牌,这才知道三浦老师的全名是三浦孝道。我敲敲门,没有回音。我心想也许是没听见,于是推开拉门。门没有锁。



在院内迷路耽误时间,就结果而言或许反倒是好事。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的人面前放著托盘。好像正好刚吃完晚餐。



只是,那个人是不是三浦老师,乍看之下我不确定。因为他的脸颊与下巴,还有右眼,都被雪白的绷带遮住了。从床单伸出的左臂打了石膏固定,脖子上他套了看似白色项圈的东西。



我并不觉得诡异或可怕。但我当下反应却是扭头撇开脸。视野之外传来的声音,正是三浦老师。



「是越野吗?你来看我啊。」



「……是。」



为什么自己会移开视线呢?自我厌恶令我反胃,一边重新面对老师。



三浦老师未语先笑。



「你会吃惊是当然的。连我自己照镜子都吓了一跳,这样简直像木乃伊怪男。啊,你这个年纪,大概不知道木乃伊怪男是什么吧?」



「不,我知道。」



「是吗?其实我倒是不大清楚。那个怪物的原型究竟是来自电影还是小说?接下来我应该会很空闲,如果是小说我很想找来看看。」



「噢,那我去找找看。」



「眞的吗?太好了。」



但三浦老师虽然像平常一样讲话,身体却完全不动。这点让我感到非常怪异。



只是,他好像比想像中好。我稍微安下心。因为老师的声音跟在学校听到的一样,并没有逞强之感。不过,说一个包著绷带躺在病床上的人「比想像中好」



好像也有点可笑。



「我是来探望老师的。」



手在不知不觉中藏到背后。大概是因为俩手空空有点心虚,但这样又像是把慰品藏在身后,因此为了表明我什么也没带,我又把双手放到前面。



「这样啊?没想倒你会来。你是第三个访客。」



「之前来过两个吗?」



「是我爸妈。」



学校老师也有爸妈,仔细想想是天经地义,但我还是觉得有点怪。而且,班上同学果然谁也没来。



他的脖子被固定,要转向我这边大概很困难。老师把脸转回正前方,只有眼睛试图看我这边。我走到病床的床脚附近。单薄的床帘飘摇。窗户开了一点点。



「我这张脸――」



三浦老师如此开口。



「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糟。是烧伤与撞伤。总之医生说化脓就麻烦了,所以先打抗生素。运气好的话据说连疤痕都不会留下,不过那或许只是医生的社交辞令。医生说只有说只有一开始是这种木乃伊怪男的状态,所以不幸被你看到最悲惨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啊。」



老师绝对不算是美男子,不过脸部伤势轻微是好事。



「最严重的是肋骨,断掉了,所以一笑就会痛。而且,最惨的是打喷嚏。痛得想哭。我妈本来带了花来,但花粉弄得我鼻子很痒,只好又叫她带回去了。」



于是,我这才明白三浦老师想表达的是「他反而很高兴我是两手空空来探病」。自己身受重伤连头都不能转了,居然还不忘体谅我。假装没发现他的善解人意,或许是最有礼貌的方式。我的视线不由自主被正在动的东西吸引。我看著不停飘动的窗帘,说道:



「眞是可怕的意外。我看到车子起火了。」



「啊,是啊……」



「是怎么回事?车子故障吗?」



本是闲聊才随口问起,但我随即暗忖是否选错了话题。我追问车祸的原因又能怎样。开车出事最后悔的,肯定就是三浦老师本人。



没想到老师饱含意味地沉默了。最后语带低沉。



「果然都以为是我自己开车肇事啊。」



他说。



「开车肇事?」



「学校那边认定是我开车技术不良造成车祸。」



我倒吸一口气。



「难道不是吗?」



三浦老师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可以活动的右手,抓住病床枕畔伸出的线。按下前端的按钮,像要辩解般说:



「先让人家把餐盘收走。不然无法安心说话。」



他在转移话题……如此说来,那并非普遍通车祸。



护理师走进病房。虽然点头行礼,但是好像没看到我,只是看著三浦老师说:



「全部吃完了啊。」护理师端托盘虽开后,三浦老师彷佛害怕重提旧事,说道:



「谢谢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哪里。」



「对了,你不只是来探病吧?」



果然被看穿了。



「对。可是……」



我再次看著三浦老师,还是觉得惨不忍睹。既然连笑声都会让肋骨疼痛,那么讲话也不可能不造成负担。



「那个,我看等老师身体好一点再说吧。」



但老师微笑说:



「不,其实老师也有话想说。谢谢你来看我。哎,一直站著也不自在吧。那边有椅子,你拿来坐。」



他微微抬起右手,指著白色柜子的后面。我搬来圆凳坐,但椅子太矮,双方的眼睛高度对不上……老师操作手边的按钮,让病床直起靠背。真方便。



「好了……先听你说吧。」



他的声音很沉稳。比起在学校上课时,听起来更成熟一点。



我想问的很多,实在太多,到底该从何说起,我还无法决定。明明应该有很多时间。



我想了一下。



首先,还是问这个吧。



「那么老师,请告诉我……常盘樱是怎么死的?」



死于五年前的前任玉名姬。



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玉名姬也会到访的那个召开例会的庚申堂,那栋建筑物太新了。也曾想过或许只是改建过,但三浦老师的摘记上写著前任玉名姬是「自焚身亡」。



三浦老师闭著嘴,没有马上回答。包裹绷带的脸难以判读表情,师不可能没有预想过这个问题,我不懂他为何沉默。



他终于说出的,并非针对问题的回答。



「……你果然很热心,越野。有什么理由吗?」



「热心……吗?」



「你很热心研究此地的玉名姬传说。我个人很喜欢那种故事。很有兴趣。也打算改天要写本书。但是,若说国中一年级新生也同样满怀热情做调查,我其实没那么相信。」



老师以前曾说,他很高兴我能成为共同研究者。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老师却说那是骗人的故事。



如果以为我会因此动摇,那三浦老师就错了。这与老师会怎么想无关,因为我只想打听对我必要的事情。



「想必有什么内情吧。虽然我无法想像刚搬来此地的你,到底背负了什么样的苦衷。」



我点点头。



「是的。谈不上苦衷,总之的确有我的理由。」



「是吗?,本来,我或许该听你诉说烦恼替你出主意。因为我是老师。但是这里不是学校。」



「我不是想找老师谘商。我是想问问题。」



「说的也是。不过在那之前,就算是忠告吧,我希望你先听我说几句话。」



老师试图抬起自己的左臂 被石膏固定的手几乎文风不动,或许连些微移动都会痛,只闻他发出低低的呻吟。



「我啊,开车技术很烂。」



「这样啊。」



「拜托不要说得好像你早就知道。」



老师苦笑, 一边放下左手。



「因为技术烂,所以我很注重安全驾驶。昨天也是如此。警察一再向我确认过,但我经过报桥时,时速眞的只有四十公里左右。」



为了避免我听到车速也没什么概念,老师又特地为我补充说明。



「限速是六十公里。实际上,那是漫长的直线距离所以通常会开得更快。说到四十公里大概是多快的速度……」



「会让跟在后面的车有点气愤的速度,对吧?」



「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



爸爸以前喜欢开车。他经常载著我,去山上或湖边那种不怎么好玩的地方。那时如果前面的车了开太慢,爸爸就会露骨地不高兴。「四十公里!慢呑呑的乌龟车!」我记得他这么唾骂过。



「那么,老师是以四十公里的时速撞上桥啰。当时没系安全带吗?」



「怎么可能。」



老师好像想摇头,但脖子被固定,只能微微抖动下巴。



「是追撞。」



「追撞……?」



「意思是被人从后面撞上来。」



这点基本常识我懂。但是,不会吧。我根本没听说那种消息。



老师压低嗓门。这下子,我也明白他在谈话之前请护理师收走餐具的理由了。这是机密话题。



「我当时慢慢驶过那座桥。老实说,我在东张西望。沉浸在『这里就是民间故事的舞台』的感慨中。这里以前就有桥吗?若要架桥,佐井川的河面未免太宽了。不过正确说来,是水位上涨时才会变宽。我在思考,江户时代可有在这种大河上架桥的例子。越野,你知道大井川吗?」



我摇头。带有不知道,与拜托不要把话题扯远的意思。但后者他完全没领会。



「那是流经静冈县的河川。江户时代,东海道路线虽然跨越这里,但架桥或泛舟都不被允许。好像是基于军事理由。这个印象太强烈,以致我觉得江户时代好像没有什么桥,于是我就在思考报桥是什么时候架设的,这件事我没告诉警察。因为他们会觉得我开车不专心。」



「……可能是因此才猛打方向盘吧?」



毕竟是个容易沉浸在自我世界的人,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老师加强语气说:



「不可能。越野,你应该也在上课时无聊地看过窗外吧?」



面对老师,这是个很难回答「对」的问题。不过――



「是的。」



「那种时候,就算再怎么发呆迷糊,也不可能把笔记本或课本哗啦啦掉到地上吧?同样的道理。」



虽然我认为如果发呆应该有可能把笔记本掉到地上,不过揪著那个问题不放也没用。姑且就当老师开车很可靠吧。



「原来如此。



老师的说话方式渐渐带著热切。



「实际上,走到桥的一半,我都还毫无问题地行驶在车道中央。没想到,忽然有辆厢型车从旁边超车。我当下回神,紧抓方向盘。厢型车的速度太快,把我吓了一跳,然后厢型车超到我的车子前面,车尾一甩就撞上我的车头灯。撞击的力道很强。我失去控制,只能拚命踩煞车以免撞破栏杆。那并不是我自己驾车肇事。」



「您说的追撞,是老师的车追撞厢型车吧?」



「严格说来是这样没错。但依我来看,被撞的说法更贴切。」



他这么说时,话语之中渗出怒气。三浦老师发怒的样子我还没见过。



「可是警察说,没有人报案厢型车引起事故,我的车也一塌糊涂找不出撞击的痕迹,所以应该是我自己肇事。唉,我很想相信他们只是嘴上这么说,实际还是有认眞追查。」



听到这里我懂了。



「那眞是麻烦。但愿能抓到犯人。」



但是――



「不过,那和我的问题有关系吗?」



前任玉名姬的死,与老师出车祸另有祸首,好像不怎么扯得上关系。



老师定睛看我。彷佛在评估,彷佛在衡量。然后他说:



「越野,接下来我说的话,你或许会笑我太荒唐。说不定笑完之后,明天还会去学校到处讲给同学听。如果变成那样,我八成就不能在学校待下去了。不仅如此,几乎可以确定还得离开这个城市。」



的确,从住院的三浦老师那里听到的荒唐说法,有一定程度的可能性足以取悦班上同学。只是,我不知三浦老师注意到没有,他并不受欢迎。就算我到处告诉同学昨天三浦老师说了什么,恐怕也没有任何人理我。



「我想我不会说。」



「『你想』?那还是不能安心呢。不过,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著想。」



我不禁指向自己。



「为了我?」



「没错。」



老师不能动的脖子勉强点头。然后,笔直看著我的眼睛说:



「我想我被人盯上了。」



我一时之间无法接话。不由得认真回视老师的脸,从绷带缝隙露出的眼睛,并无玩笑之意。



虽然他预告过我或许会笑,但我压根儿笑不出来。我首先想到的是,三浦老师该不会是出祸时把脑袋撞坏了吧。



或许是察觉我那种目瞪口呆的氛围。老师没有激动,反而冷静地说:



「那辆厢型车,不是普通的开车失误。是对准我,从车道把我的车撞开。」



「老师为什么可以这样断言 ?」



「对方没出面。」



「那是因为演变成车子起火燃烧的重大事故,通常都会想逃避吧。」



蓦然间,三浦老师的眼睛似乎变得无力。



「越野,老师无法苟同。若是自己的错导致重大事故,就该回到现场,好好道歉才对。人人都有失败的时候。况且,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是逃避不成只会加重罪责。」



「啊,是。我知道。我会注意。」



在这段学校老师与学生的标准对话后,老师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更何况,那辆厢型车没有挂车牌。」



我有点哑然。如果那是眞的,的确不寻常。好不容易挤出口的,也只有一句:



「那样子,能开上路吗?」



「不能走远。万一被警察发现当场完蛋,光是在路上行驶就会被人检举吧。」



「我想也是。」



「不过,如果事先躲在哪儿埋伏,只撞锁定的车子,倒也不是办不到。」



我像要偷窥般瞄了一眼老师的脸。这是被害妄想症……我如此暗忖。



「可是……老师,你有什么理由被人暗算性命?」



此人是学校老师。教授社会科,太喜欢历史与民间传说,在学校显得格格不入。难不成他其实是个大人物?



「我不愿认为是被暗算性命,想必只是打算威胁一下,没想到车子起火闹大了吧。」



「就算只是威胁,如果是普通老百姓,怎么可能被――」



老师的上半身微微一动。我猜他或许是想耸肩。



「不,我的确被威胁过。」



他乾脆地说。



「大学时做田野调查,我曾去某个城鎭调查借尸还魂的妖怪这种民间传说。这个传说意外地新。顶多只能追溯到明治时代。难道那是最近编造的『故事』吗?结果也不是。我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处打听调查之际,赫然发现不管去哪都有人瞪我。还被人警告说多管闲事就无法平安离开。因为那是动私刑害死好几人的黑暗民间传说,他们大概认为是不名誉的往事吧……」



「可是,那和这个是两码事吧?」



「是两码事吗?」



就此陷入沉默。



他的言外之意,一点一点地浸透我的心。等我再也说不出话,老师又继续说道:



「我曾借给你《常井民间故事考察》。」



「是。」



「我记得借给你时,还说过那是珍贵的书叫你要小心。实际上,那的确是非常珍贵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