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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愿(2 / 2)



他说著举起自己的杯子喝光。我替他又倒了一杯。重治凝视杯中酒,最后自言自语似地说:



「嘴上说著要喝醉了要醉了,但酒量奇佳是我的不幸……唯有酒钱越花越多,这玩意根本不能解忧愁。」



然后他继续举杯喝酒。



重治的生意,最近好像变得更差了。不知是工作不顺利令他心生厌倦,还是因为心生厌倦所以工作不顺,他会因为下雨就早早打烊,也会声称肚子痛就挂上休息的牌子,再染上酒瘾简直无药可救。若是重治一个人或许是自作自受,但妙子小姐也被拖累未免太没道理。我当然没有伟大到足以对他人的人生指手画脚,但我还是迂回地试著劝说:



「话虽如此,但您有那么贤慧的太太眞令人羡慕,我希望将来也娶个贤妻,即便生活简朴也能二人相伴好好过日子。」



「贤慧的太太吗?」



重治冷哼一声,自下往上睨视我。



「学生仔,你几岁了?」



「是,我二十二岁。」



「二十二啊」



他重复,嘴角猥琐地挑起。



「活到这个年纪,应该多少懂得一些人性的幽微奥妙了。不过,听说你好像在考什么麻烦的考试,没那种闲工夫,要说可怜的确很可怜。」



他一边说但是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可怜,一边咚地一声把酒杯放下。重治看著自己的手继续说道。



「酒量好固然不幸,老婆太贤慧更悲惨。」



「您惨吗?」



「对学生来说大概太复杂吧?」



重治说著含笑,举杯就口,愤然啧了一声。



「不过这酒还眞难喝。学生仔,你也这么觉得吧?」



之后我再也没找到机会与重治面对面谈话。



但我无处筹钱,到了二十日才开口叫人家宽限几天的话恐怕观感也会很差吧……眼看司法考试的论文测验已近,我不想再为生活上的事拖拖拉拉。没办法,我决定找妙子小姐商量。



梅雨暂时中场休息,这天虽然天色微阴却没有下雨的迹象。重治一早就出门了,我喊住身穿罩衫正在晾衣服的妙子小姐,走下院子向她说明原委。随著我的叙述,她逐渐蹙起柳眉。



「我很想帮你,但外子不知肯不肯等。他不太喜欢你。说不定会说出一旦迟交房租就把你赶出去的那种话。」



「我法辩解。就算被赶出去我也有心理准备,但是能不能宽限半个月左右呢?」



妙子小姐伸手扶著瘦削的下巴,沉思半晌。



「在你家寄钱来之前,只要有钱给外子就行了吧?」



她咕嚷著走上檐廊,朝我转身。



「跟我来。」



妙子小姐走进去的是客厅。壁龛插了菖蒲花。装饰架上放著春天买回来的达摩。装修架下方有矮柜,妙子小姐把和服下摆一扫,在那前方坐下,然后,像是蓦然想起似地嘀咕。



「有什么可以遮眼的东西……」



「遮眼的东西?」我像鹦鹉学舌般说道。



「不,就这样当它闭著眼吧。」



说著,她把架上的达摩转过去而壁。



她再次朝矮柜的拉门伸手,取出一个细长的木盒,上面绑著紫色䵷子。默默解开绳子后。她朝木盒双手合十。以轻快的动作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幅卷轴。我猜大概是之前见过的那幅画。而且盒子里装的不只是那个。



他从盒中取出的,是一个装钱的茶色信封。



妙子姐从信封抽出一个月的房租,递给我。



「这是预备金,你拿给我先生吧。等你家汇钱来了再还给我。」



我受到好几重惊吓,妙子小姐居然有私房钱,而且还把藏钱的地方给我看,当然,她慷慨借钱之举也是。虽然我多少抱有一点依赖心理觉得若是求妙子小姐她应该会帮我,但我压根儿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得到帮助。



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



「啊,这个。眞是不仔意思。」



然后恭敬地收下那笔钱。



我用那笔钱缴了房租,在家里寄钱来的当天立刻如数还给妙子小姐,并且在下一个月,顺利通过司法考试最大的难关,论文测验。







鹈川重治瞒著妻子妙子,一再花天酒地。他的钱是向矢场英司的公司回田商事借来的。鹈川重治因肝硬化病倒后,矢场逼迫妙子还钱。杀人动机就是为了这笔债务,这点我与检方都无异议。



但在具体的犯案经过上,双方的意见分歧。



检方认为,鹈川妙子为了逃避还债杀害矢场,用菜刀当凶器足以证明是恶质的预谋犯罪。



我的主张不同,我同意是鹈川妙子杀害矢场英司。但那是因为矢场以债务为由逼迫妙子与他发生关系,妙子为了保护自己才会一时冲动失手杀人。犯案并无计画性,这是正当防卫。



这是我第一次受理杀人罪的审判,我正面与检方的见解唱反调,这是很需要勇气的举动,事实上也的确有多名同行提出忠告:「藤井,年轻的时候最好安分



点。」但我想尽量减轻委托人的刑责,况且我本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官司打得很激烈,也很艰困。档案里将种种对立点,附带当时的感想记录得很清楚。



「为了躲债就役人太自私了,毫无同情的余地。」



但就算杀死矢场,债务也不可能一笔勾消。这点被告也知道。逃债这个动机本来就不是事实。



「事先准备菜刀是被告计画杀人的证据。」



但凶器是被告平日做家事的工具,若眞有计画为何不准备一把心新菜刀?被告说。是为了请人吃西瓜才把菜刀拿进客厅,有人指证当天白天,被告的确买了西瓜。



「刺伤被害人后没有叫救护车,是杀意强烈的证明。」



但被告说对方当场死亡。责备她没有替心跳停止的人叫救护车未免有点失当吧?



「把尸体弃置空地,是企图掩饰案件非常恶质。」



但是没有埋在附近的空地而是弃置,算得上是为了掩饰案件本身吗?丈夫住院,就她一个人在家,家中如果有尸体,也难怪她会吓得想尽量远离。那应该视为恐惧之下的冲动行为吧……



在被动防御的情况下。我迟迟找不到反击的突破口。



根据我自行做的调查,找到一名被矢场强迫以肉偿还的女性。 只要她肯以辩方证人的身份出庭作证,便可补强鹈川妙子市是被矢场强迫发生关系愤而抵抗的主张。但那位女性无论如何都不肯站上证人台。



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传唤珍藏的名刀被夺的老人,但此举很失策。老人只顾著大骂矢场英司,并未指证矢场有时为了得到喜好之物故意借钱给别人,不仅扣此,老人甚至还对被告说:



「谢谢你替我杀了他。」



我能理解哪名女性的抗拒。但是当时如果能够得到她的证言,判决结果或许会稍有不同?这点至今仍令我颇为不甘。



到最后争论点只有一个。



换言之,昭和五十一年九月一日,鹈川妙子是否从一开始就打算杀害矢场英司?是计画性犯罪还是偶发事件?检方的主张欠缺致命一击,但我这边也无法明确否定计画性,不过,我还有个攻其不备的策略。



作为锁定鹈川家客厅为犯案现场的证据,检方提出了榻榻米的科学鉴定结果,以及背后沾血的达摩、坐垫,还有那幅卷轴。卷轴裱装的底色部分,留有喷溅的血迹。血液接触到空气后变黑,但还是有一种异样的鲜活感。检方说明这些血迹与被害者的血型一致。



我没错过这个机会,孤注一掷地贴在质问被告上。我把对话记录下了。



「那是恨老旧的在卷轴吧?是禅画,画的是达摩大师。」



即便毫无涵养的我,如今起码也懂得这点知识了。



「但是,与画作本身比起来。裱装好像很新,是你送去裱装的吗?」



川妙子缓缓抬起头,那是难掩疲色的面孔。



「不,不是的。我听说是祖父找裱装师弄的。」



「你说的祖父不是鹈川重治的祖父,是你的亲祖父吧?」



「是的。」



「这是你从娘家继承的东西?」



「对。」



虽然有问必答,但被告还是有点讶异。微微皱起眉头,我的眼角余光可以瞄到检察官以沉著脸。



「平时就挂在壁龛吗?」



「不。装在箱子收著。」



「是怎么保管呢?」



「每年会拿出来晒几次除虫。」



「原来如此。听起来似乎相当珍惜,那么这幅卷轴堪称传家之宝啰?」



被告明确地点头。



我吞咽口水,接下来是胜负关键。



「案发的九月一日,你把这幅卷轴放在哪里?」



「挂在壁龛。」



「为什么?」



「为了欢迎矢场先生来访。我心想壁龛不能空著。」



「为了欢迎客人所以挂出那幅画?」



「是的。」



当天,被告已事先得知矢场的来意。这点她本人也承认。做好准备迎接矢场的这句证词。并不会对她不利,毋宁是极为有利的证词,我再次说道:



「当作传家之宝的珍藏卷轴沾了血,看到那个你有何感想?」



或许是察觉我的意图。检察官从旁插嘴:



「那和本案有何关系?」



那是个哑门特别大的男人。听到这个语带胁迫的大嗓门,我睨视对方。法官柔和地询问:



「检察官要提出异议吗?」



「对,没错。」



「怎么样?辩方律师。」



我挺直腰杆回答:



「辩方想要证明案发当天被告做了什么准备来迎接被害人。」



「知道了,请继续。」



我行以一礼,再次转身面对被告。鹈川妙子对于我的问题,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



「对于祖先,我感到非常非常愧疚。」



听了之后我陈述意见:



「假使如检方所言,被告从一开始就怀抱杀意等候被害者,为何还特地自盒中取出当作传家之宝的卷轴挂在璧龛?如今那幅画沾了血,弄得不好,甚至可能在矢场激烈抵抗之下被撕破。如果明知接下来会成为杀人现场,被告不可能挂上画,本案并非预谋杀人而是无法预期的突发事件。正因如此那幅画才会在那里。」



一审判决时。鹈川妙子的自我防卫未得到全面认同,我无法提出关键性的证据证明矢场英司强迫鹈川妙子发生关系,在这点力行未逮,但是关于犯案的计画性。判决并未关注。这对被告比较有利。卷轴的血迹是否是关键,判决书中没有记载。



惩役八年的实刑判决。为了应付二审,我更加努力准备。



但是随后,鹈川妙子彷佛对一切绝望般撤回上诉。



就在她得知鹈川重治死亡的那天。







昭和五十二年九月。接到妙子小姐成为调布杀人命案涉嫌人的紧急通知,我从出差地点鹿岛匆匆赶回时,她已遭到逮捕。



大致经过都是在路上从秘书那里听来的,在调布警署的昏暗面会室内,我对睽违四年的妙子小姐丢出激烈的言词。



「为什么不早点找我商量?被捕之前,不,就连借钱的事你都应该来找我商量。」



或许是因拘留与侦讯已身心俱疲,抑或是这四年生活过得太苦,妙子小姐的脸颊比我记忆更加消瘦。她明明已是穷途末路,但她眯眼看到我后朝我嫣然微笑。



「好久不见。藤井先生,听说你自己开业了,能够出人头地真的要恭喜你。」



「房东太太。」



毕业后的四年对我而言是一段惊涛骇浪的日子,历经司法研习生后进入前辈的律师事务所,一边跑腿打杂一边学习业务基础,在学期间通过司法考试的人无论是好是坏都很引人注目,在事务所的人际关系不佳,我只好另觅去处,照顾我的前辈好心建言:「与其如此不如独立开业。」我这才得以开设自己的事务所。在每日咬牙拚命的过程中也曾想起鹈川家,但我实在太忙,除了一年一次贺年卡再无其他联络。



做梦也没想到,这四年来妙子小姐竟已被逼到必须持刀杀人,我本来应该可以帮上什么忙才对,痛恨之情令我咬牙。妙子小姐悄悄撇开眼的动作,与我寄宿当时毫无改变。



「藤井先生开始走上自己的路了。我不能为了这种事去烦你。」



「你讲这种话就太见外了。受到你那么多照顾。我怎么可能嫌烦,哪怕是从现在起也要使尽一切办法。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即使这个节骨眼,妙子小姐还是很客气。迟迟不肯开口、我激动地一再强调我想报恩,最后总算问出她在意的事。



「那么,能否请你帮打听一下外子的病情,以及我家的债务现在怎样了。」



我很想说与其担心那个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但那若是妙子小姐殷切的心愿 ,我无法拒絶。



我动用这四年来得到的所有人脉关系,两天后在那两方面都有了满意的调查结果。只是无论哪一方都不是能够让妙子小姐安心的结果。



鹈川家的榻榻米店,陷入债台高筑的慢性赤字状态。土地与建筑物早已拿去银行抵押,妙子小姐被捕已无还款希望的现在,不久就要被银行拍卖了。家产已被回田商事申请扣押。有一些禁止扣押的动产也被染指,因此那方面由我出手解决,但光靠家产无法将回田商事的债务还清,就算最后获判缓刑,妙子小姐也得在无家归的情况下背负债务。



重治去投靠了住在浦安的兄弟。一看到我就挤出慵懒的笑容。 「听说你当上律师了,你可了不起了。这都要归功于我家收留你。」他讲了一堆这种话,最后还向我要钱。之前听说他是肝硬化,但我费了一番工夫才得知正确的病情。重治的医师是个精明干练的人,以因此他以保密义务为由死都不肯告诉我。最后我取得妙子小姐的委任书,他虽未告诉我病名,好歹还是透露了一句话:「能做的我会尽量做。但请告诉他太太,日子恐怕剩下不多了。」



对妙子小姐而言这是痛苦的事实,但我一边留意尽量不要夺走她的希望,同时还是把该说的全都告诉她了。她露出当时不时会浮现的缥缈笑意。



「我都明白了。这下子我可以下定决心接受审判了。」



她说。



我无法把妙子小姐交给公设辩护律师。虽然她明显没付款的能力,但我坚持费用事后再商量,成为刑事被告人鹈川妙子的辩护律师。



那场审判终结,是在昭和五十五己逼近的十二月。



我接到浦安的医生通知。长期卧病在床的鹈川重治逝世。



那是个下著冷雨的日子。 我也出席了丧礼。



丧礼很冷清。没有任何朋友为重治特地赶来,除了亲戚之外出席的好像只有我一人。



亲戚们看起来也不怎么悲伤,毋宁是摆明了很高兴甩掉烫手山芋。



「把家都搞垮了,亏他有脸活到现在。」



一位肥胖的女性,毫不忌惮周遭目光地如此公然宣言。



「要不是那种人继承家业,调布的房子本来可以由我们继承。结果却平白无故送给银行。要死就赶快去死,偏偏他临死还要拖拖拉拉。」



这可是丧礼。果然,看似她丈夫的男人呵斥:



「住口,还有外人在。」



「可是,连丧礼费用都是我们出钱,哪有这么荒谬的事。」



「你够了没!」



但那个男人也不屑地补充道:



「和杀人凶手结婚,又不是重治的错。」



想必,他早就知道我是妙子的辩护律师。



的确,鹈川重治不是一个勤勉的人,但是,毕业后我自认也看过形形色色的人,他倒也不是什么大坏蛋必须遭受死得如此冷清的报应。不擅做生意的男人,花天酒地弄得债台高筑的男人,在这世上多得很。那些人可没有通通死得这么惨,果然,是重治太倒楣。



待在除了火盆没有其他暖气设备的寺庙听和尚念经,我忽然察觉,当初他与妙子小姐为何会结婚我并不知道起因。今后想必也无从得知,每个人各有意想不到的命运,如果一一穿凿附会妄作猜测未免失礼。



上香时,近距离看到遗照。想必是临死前才为丧礼特地拍摄的。黑白照片中的鹈川重治身形消瘦,带有浓重黑眼。圈的双眼凝滞暗沉。由于见过他还算健康时的样子,这张遗照益发感伤不已



自浦安回来,我还来不及换下丧服就去向妙子小姐报告死讯。走进八王子拘留分所接见室的妙子小姐,一看到我的服装便赫然止步。她似乎醒悟了一切。一坐下,她就主动问我:



「外子死了是吧?」



我默默点头。



妙子小姐垂头,蒙著眼静静哭泣。被铁栅栏挡住的窗外,冬雨霏霏不绝,仔细想想在漫长的拘留期间,妙子小姐一直很担心重治。每次接见,她都会问「外子现在怎么样了」,写信时也会提到「不知您是否知道外子的病情」。然而,她终究无法亲自替重治送终。



我很庆幸自己是律师。正因这不是普通而会而是以律师的身分接见,才能给予妙子小姐不受拘留所人员妨碍尽情悲伤的时间。她始终不曾出声,只是不时抖动肩膀不停流泪。



过了很久,妙千小姐终于抹拭眼睛,深深朝我一鞠躬。



「你出席了外子的丧礼吧……他生前对你那么冷漠,你还能有这番心意,我眞不知该如何道谢。」」



「哪里,该感谢照顾的是我。



这句话很自然地衷心道出。



「丧礼是他的亲戚办的,坟墓的地点我也问了。」



我稍微放任音量,继续说道:



「如果你希望,我可以代你办理保险金的领取手续。你先生的事我很遗憾,但今后,你需要钱。」



「麻烦你了。」



妙子小姐再次低头行礼说。



「但是请把那笔钱拿去用。对你很不好意思,但我想先把积欠过世的矢场先生公司的债还清。剩下的钱,就当作拖欠你的辩护费。」



辩护费晚点再说无所谓,但我也赞成还清债款。妙子小姐杀人的原因就是欠债,还清那笔债在道义上走理所当然,同时,也能给法官留下良好印象。幸好,剩下的债务已不多。即便加上利息,重冶的保险金也足够抵付。



「我知道了。我立刻联络回田商事。」



我这么一说,平时从不在人前流露心事的她,难得发出一声叹息。



「我很想起码给他上炷香,但我现在的处境恐怕不可能。」



「关于这点,」



我从公事包取出文件。



「这种日子本不该说,但我想跟你讨论一下今后的方针。我已讲过很多次了。在量刑方面应该还可以争取。若能找到新的证人甚至可能缓刑。」



上诉审的第一次开庭已迫在眉睫。而且,我认为有必要让她对将来抱持希望,所以才如此开口。



但妙子小姐缓缓摇头。



「不用了。」



「不用了?」



「律师先生,不用了。请撤回上诉。」



她这意外之词今我愕然,我慌忙倾身向前。



「哪怎么行。我知道你很消沉。但请你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二审不会像一审那么耗时。现在只要再努力一下,明年你或许就可以去你先生的坟上祭拜了。」



我怎么也不明白。



一审时,妙子小姐虽然没有替自己辩解,至少展现了打官司的意志,她对我倾诉矢场的卑鄙行为,据此我展开论战,后来我建议她上诉时,她也毫不迟疑地说「拜托你」。



「你只是一时糊涂,还是先冷静一段时间吧。我改天再来。」



「不。律师先生,请撤上诉。真的不用了。」



我思考原因,不禁一惊。



「是因为你先生过世吗?你认为就算早点离开这里也没意义了吗?你对你先生就这么情深意重?」



我想起学生时代,那个黄昏发生的事。你或取把重治看得很重要,但重治并非如此。他甚至抱怨有你这样的妻子是他的不幸,这你知道吗?



但是看到妙子小姐脸颊滑过泪痕。我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上诉撤回,妙子小姐很快被关进监狱。



惩役八年,那是漫长岁月的开始。







我合起档案。



空调吹出的温风晃动文件。椅子太老旧,去年已换成皮沙发。这十年来,我的工作表现有幸得到许多人肯定,事务所的经营也上了轨道。我结了婚,生了女儿。穿衣与饮食的喜好改变。我己年纪渐长。



年轻时,若说对鹈川妙子没有憧憬那是骗人的。如果闭上眼,即便现在,我也能想起初次造访鹈川家那日身穿蓝底白点和服的她,以及结伴去达摩市集那天身穿桔梗花和服的她,还有穿著家服的她。但那一切都已成往事。



我揉著眉心站起来。再次走向窗口。自百叶窗的缝隙俯视道路,鹈川妙子的身影尚未出现。



我想助她一臂之力,抱著那个念头我拚命在法庭奋战。但自结审后又过了五年,现在我终于可以平静地回顾那整起事件。



一审时,我主张那是突发事件。被矢场英司强迫发生关系的鹈川妙子,抓起为了切西瓜拿到客厅的菜刀刺杀矢场。一切都是意想不到的事,那幅作为传家之宝的画作溅血就是最妤的证据,我如是说。



但是,若真是如此,那个遑达摩又是怎么回事?



检方为了证明客厅是杀人现场而提出的证据,不只是画作。达摩也是。达摩是从客厅的装饰架扣押。在我寄宿当时也放在那里。



一如画作溅血,达摩身上也留有血迹,但血迹不在点了一只眼睛的正面而在背面。血迹绕过近似球体的达摩喷到背面,实在不太可能。也就是说,案发当晚。达摩不是正面而是背对著放置。



达摩是吉兆之物。让它背向放置并不寻常。



但是,我曾见过鹈川妙子把达摩背著放。那是我家未能准时寄钱给我的时候。为了拿钱给鹈川重治,妙子把她的私房钱借给我。常时,要从藏钱地点取钱之前,妙子把达摩转身面壁。



换言之,那是因为讨厌它的视线吧。



当我准备考试陷入瓶颈时,我把装有全家福照片的相框倒扣。因为觉得他们的视线好似在谴责没出息的我令我难以忍受,即便是无生命的物体,视线也有这种力量。



私房钱一般都是秘密进行。取钱或存钱时,一只眼的达摩在看著。妙子讨厌那样,所以想先遮住达摩的眼,或许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所以才乾脆让达摩转过身去?



但这么想,会得出可怕的结论。



案发当晚,妙子如果是故意让逹摩转身看不见,那表示她早就知道在客厅将会发生必须回避视线的某件事。



鹈川妙子如果已预期发生某住事,那件事应该就是杀人吧。假使妙子预期矢场会逼她发生关系,而她已下定决心答应才要回避达摩的视线,应该不至于发展到后来的杀人命案。



但这个想法有不通之处。正如我自己在法庭上的主张。妙子纵使杀害矢场也不可能让债务一笔勾消。事实上,之后回田商事透过法院扣押了鹈川家的财产。剩下的债务也拿重治的死亡保险金还清了。杀死矢场一个人毫无意义。



所以鹈川妙子并非预谋杀人,那是不幸的突发事件。妙子入监后的五年,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岁月流转之间我的女儿会讲话了,会站起来走路了。假日的午后,女儿跑过来,把塑胶积木递给我。



「把拔,这个。」



我满而笑容说:



「怎么。要送给爸爸吗?」



但女儿没回话,迈著还不稳的小步子去找她妈妈了。我苦笑,握著女儿送的礼物看报纸。



之后妻子说:



「好了,玩完了,把东西收起来吧。」



妻子与女儿好像在玩积木。母女俩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把积木放回箱子,大致收拾完毕时,妻子微笑对我说:



「老公,刚才藏的积木也交出来。」



再次认真思考 鹈川妙子旳案件,就是在那之后。



女儿把积木给我,并不是打算送给我。她如道妈妈很快就会通通收起来,为了保留其中一部份才托付给我。年幼的女儿做这些举动时想必没有一一意识到,但行动的意味正是如此。妻子发现了,所以积木立刻被没收,如果妻子没发现,女儿事后肯定会跑来找我张开她那只小手。



鹈川妙子的家产遭到扣押。那些家产被拍卖,偿还回田商事的债务。但我也发现也有东西没被扣押。



那幅禅画卷轴。



卷轴免于扣押。因为它由国家保管。因为沾了血,被当成证明杀人命案现场的证物。卷轴放在检方那里。



被害者矢场英司的风评我也听说过。为了得倒想要的猎物,他会故意借钱给对方。猎物有时甚至是他喜欢的女人。但不只是这样。他也曾为了得到喜爱旳古董而借钱给别人。我自己。不就曾传唤珍藏的名刀被夺的老人当证人吗?那幅禅画据说是岛津藩主赏赐,赞词是大名-名诸侯亲笔书写。肯定会有古董玩家想要。矢场向妙子索求的其实是那幅画吧?



不是杀人之后导致血喷到画上,血喷到画上才是杀人的目的。



血迹只沾到裱装的底色部分。如果换个看法,妙子的骄傲来源,最重要的禅画部分并未沾到血、挂在壁龛的画,凑巧只有裱装的部分喷到血吗?抑或是小心不让血喷到禅画,对准挂轴挥舞沾血的菜刀?为此,只要事先拿某种平坦的东西蒙住禅画的部分就行了吧。说到这才想到,沾血的证物之中也有坐垫。某晚,基于想对自己的突发奇想付之一笑,我试著将卷轴为的照片与坐垫的照片叠合。干这行十几年,我还不曾如此战栗过。血迹如镶嵌画般相连。



鹈川妙子是为了守住传家之宝。这么一想,我终于明白她撤回上诉的理由。鹈川重治病死,妙子可以拿保险金还债了。没有债务自然也就不用担心卷轴被人夺走。



延长官司好让卷轴当成证物保管之举也失去意义了。



我一邉俯视早春的街头一边回想。



鹈川妙子对我很亲切。我能够在就学期间通过司法考试,也是因为有她的全面出助。她是我人生中的恩人,这点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但妙子自己又是怎么想呢?她给我看那幅卷轴时曾经说过:



「我的祖先开设私塾,资助身分低微的武士出人头地。」



觉得世事无法尽如人意,懊悔自己不该生在这个时代的,或许是她自己吧。她赞助我求学。或许也是在模仿那位获得主君赏赐禅画作为传家之宝也是毕生骄傲的祖先吧。那个,或许正是妙子在艰苦的岁月中保持自尊自傲的唯一方法。



如果是我自己的妻子这么想,这么做,我可能也会一边喝酒一边说:



「酒量太好固然不行。老婆太贤慧更悲惨。」……



鹈川妙子还得仰赖我。检方拿去的证物迟迟不见归还,若要向检方讨还,还是得借助律师的力量比较好吧。



仰慕她已是过去的事,审判也已终结。不管鹈川妙子的罪行与目的是什么,那些全都结束了。



达摩大师据说面壁九年坐禅,终得开悟。



鹈川妙子服刑五年后,是否已圆满成就愿望?



季节变换的街头,尚未看到她的身影。



(满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