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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警(2 / 2)




施工的噪音到了傍晚变小了。十一月的白天很短。天色漆黑的六点九分, 一名国中生声称到朋友家玩,要回家时却不知该怎么走,所以来询问公车站牌在何处。川藤说:「国中生怎么可以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游荡,你的姓名和住址是?」「去补习的日子还更晚回家呀。」国中生如此回嘴后,「谁跟你扯这个!」川藤扯高嗓门怒吼。



晚间十一点十分,有民众投诉邻居家的电视太大声。是邻居互斗的报案常客「一号」中的某一方,现年七十一岁的男性。我们赶到现场后,据说眼吵的邻居家连灯都没亮,悄然无声。「应该已经睡了吧。」我说,「他是看到警察来才慌忙装睡、请你别管他直接上门。」老人说著挥舞手臂。



回到派出所,记下晚间十一点四十九分这个时间。



根据纪录,警署接到110通报,也是在晚间十一点四十九分。







公祭之后,我去拜访川藤的家属。



名册上在记的住址,是盖在散发水沟臭气的河畔老旧公寓,我想起昔日,替三木认尸时造访的那栋公寓。



按下门铃后,在丧礼见过的男人出现。晒得微黑的脸上,残留星星点点的花白胡碴。我事先已通知要来访,所以毋须报上姓名对方就开口了:「是柳冈先生吧?」声音沙哑粗厚。与身材纤细声音高亢的川藤正好相反,但是看脸孔的话分明有血缘关系。如果光拍眼部的照片,恐怕难以区分二人。



「浩志生前承蒙你照顾了。我是他哥哥隆博。」



「我是柳冈。今天不好意思 请先让我上炷香。」



「里面请,家里只有男人所以很乱。」



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弥漫菸味,矮桌与电视之外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泛黄的榻榻米一隅放著以崭新木头搭成的供桌,牌位就放在那上面。没有香炉,只放了一个空啤酒罐。我点燃线香,插进空罐,双手合十。



室内没有坐垫,我们直接在榻榻米上隔著矮桌对坐。



「这次眞的很遗憾。」



我这么一说,川藤隆博的脸上毫无感情,



「唉,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说。



当我部下的期间,川藤从未谈过私事,我也没问。但是,在警校据说与他很要好的交通课某人,曾向我透露过一点。



「隆博先生。听说,你一直兄代父职。」



隆博没有点头,只是垂眼注视矮桌。



「据说你们是福井人。」



「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声音虽粗厚,却很平静。



「和我老爸合不来,也很少联络。浩志的事我写信通知他了,但是没收到回音。在电视上看到他,他还是老样子。」



川藤的殉职被报导出来时,川藤的父亲曾数度上电视。那是个看起来有点狡猾的男人,「那小子,从小就是正义感特别强的孩子。」父亲哭著说



「浩志出生时,我爸在外面有女人。很少回家。我妈很勤劳,可惜早早就死了。谈不上兄代父职,但我的确得经常照顾他。」



「他是了不起的警察。多亏有他,人质才能获救。」



美代子身负三处刀伤,但或许是因为穿著羽绒衣,每个伤口都不深。我们破门而入后她被敲昏头,当时头盖骨的龟裂骨折是她全身最严重的伤处。



「我听说了。」



「对方是凶暴的罪犯。我们也幸好有他帮助。」



事实上,事后我想了很久。川藤如果没拔枪,要制伏持短刀的田原恐伯不容易。关于我不等支援抵达就破门而入的判断,也受到上级的严厉指责。但是,当时只要再迟一分钟,田原美代子恐怕已经死了。



隆博再次重复同样的话。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昏暗的室内,我与隆博片刻无言。我看看手表,正准备说「那我也该告辞了」。但隆博像要压下我的声音,开口说道:



「但是,我认为不对。」



「你指的不对是?」



隆博并不是在对我说话,他彷佛是在整理自己的心声,断断续续地说:



「我很了解那家伙。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他根本不够格当警察,我不愿意说这是遗传,但他有些地方的确很像我爸。脑子不笨却胆子太小。可是,一旦豁出去偏偏又是傻大胆……那家伙爱玩枪。他是那种会为了用枪持地出国旅行,



一回来就拚命炫耀自己快速射击成绩的家伙,我猜他可能只是因为可以持枪才去当警察。



「所以,他根本不是为了保护人质オ开枪。那縻伟大的死法,不是我弟弟做得出来的。」



然后,他像是现在才赫然发觉般抬起头说:



「柳冈先生,那家伙死亡时,你也在现场吧?



「是的。」



「我知道警方也有不能说的事,如果你们说不能抖出去那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所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否请你全部告诉我?」



隆博说得没错。警方,警察,也有不能说的事。



无论是在警方公祭的殡仪馆,或现在这个场合,我都没有以指挥官的身分为自己无法阻止川藤死亡正式道歉。在警界混了二十年的经验,让我不能道歉。



把当天发生的事告诉家属,是绝不可能的。说得越多,就等于给对方可乘之机证明警方应对有不当之处。纵使对方声明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明天就接受电视采访爆料指控警方失误也不足为奇……



「柳冈先生!」



然而,我累了。



对于川藤,我一直不希望让他像三木那样死去。我也知道那家伙不适合当警察,明知如此,但是想倒如果责备川滕他这可能也会死,我就沉默了。我不想从被泛职的派出所再贬到更糟的地方。



可结果川藤还是死了,脖子以下染成鲜红,死状凄惨。如果,我事先有多教他一些当警察的心得?如果我不借痛殴他一顿也要告诉他,他的性格去现场会很危险?



三木是被我的独善其身害死的。而害死川藤的,或许是我的明哲保身吧。



辞职吧。我,同样是个不适合当警察的男人。



这么一想,当天发生的事顿时历历如在眼前。



「那天……从一早就怪事连连!」



我告诉他了。



田原美代子上午曾来派出所谘商求助。



我们事前就知道田原胜的样子不对劲。



我们去寻找失踪老人,超市发生的意外事故。迷路的国中生。报案常客那通紧急住很低的通报。



我连川滕的午餐是猪排饭都说了。



隆博闭著眼,看起来甚至像充耳不闻。若其是那样也无所谓。



被烟油染黄、混杂线香的烟雾乃至弥漫水沟臭气的六帖房间,成了我的告解室。



我的叙述,最后来到十一月五日晚间十一点四十九。







那晚没有下雨,但气温很低。



过了午夜零时本该轮到我与川藤休息,梶井先值夜班。从现场回来,还来不及脱下大衣就听到无线电传来指示。



「本部呼叫绿一请讲。」



「绿一收到。这是绿一 ,本部请讲。」



「本部收到,接获女性通报,丈夫持刀相向。姓氏为田原。田地的田,原野的原。还没问住址对方就挂断了。对方声称绿一派出所已掌握状况,绿一知道吗?请讲。」



握紧的拳头用力。我比手势喊梶井,他似乎单凭这样就理解了,取出记事本翻到抄写田原住址的那一页给我看。



「绿一收到。绿一知道。地址是绿町一丁目二巷七号,报案者应是田原胜的妻子,田原美代子。本部请讲。」



「本部收到。绿町一丁目二巷七号,田原胜,收到。承办员警请赶往现场确认。请讲。」



「绿一收到。立刻赶往。请讲。」



「本部收到。许注意无线电。完毕。」



梶井在我通话期间,已脱下大衣……川藤神色紧张,但依然保持刚回来时的姿势站著。我也一边朝自己的大衣钮扣伸手,一边指示:



「穿上防刃背心,动作快!」



遇上紧急情况时,所人的反应终究慢了一拍。我与梶井已穿上背心,川藤还在拖拖拉拉没套上。背心的材质硬挺所以的确不好穿,但期间我与梶井已套上大衣。梶井问:



「臀杖要带吗?」



派出所的墙边,竖著长一点一点二公尺的警杖。太长了,若骑脚踏车的话不好拿。警车倒是装得下,但不巧田原家附近多半是单行道,开车去的话得绕个大圈子。



「不带了。争取时间。」



「知道了。」



这时川藤终于穿上防刃背心。也已朝大衣伸手。



「走吧!」



我制止他,冲出派出所。



说来还眞搞不懂,我平时并没有那种仰首望天的闲情逸致,唯独那晚的月亮记得特别清楚。预报有雨的天空笼罩微云,满月看似朦胧。虽是紧急出动,也不可能不管三七二十一以夸张的速度飙车。急忙之中,好歹还有余暇意识到腰间的警棍。



接获通报的七分钟后,我们于十一月五日晚间十一点五十六分抵逵现场。附近居民早已跑到马路上,不安地注视某户到门独院的房屋。在睡衣外披著大挂的老人,一看到我们就说:「啊呀你们可来了,警察先生,这边这边。」他朝我们招手。



「刚才还有好吓人的尖叫,现在却静悄悄……」



话还没讲完,忽然冒出尖锐的声音响彻四方。



「不要!饶了我!」



没听见男人的声音。我立刻抓起无线对讲机。



「绿一呼叫本部,请讲。」



「本部收到。请讲。



「绿一收到。已抵进田原美代子住处。看似事态紧急。请求支援。请讲。」



「本部收到。会派出支援,完毕。」



挂断无线后,梶井立刻问我:



「怎么办?」



他的意思是:等候支援吗?我还来不及回答,川藤已抢先说:



「先行动吧。民众来谘商的当天就死掉的话,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瞪视川藤。死亡,不该轻易挂在嘴上。



但是,田原胜既已持刀大闹,的确是分秒必争。



「行动吧。」



「知道了。」



田原家是双层楼房,有水泥围墙环绕。看得见玄关,但是位于路灯稀少的住宅区,所以看不见其他情况。也不保证玄关大门没锁。若有阳台的落地窗,弄得不好,也得考虑从那里破窗强行攻入。



「梶井,你打头阵!」



「遵命。」



梶井、川藤、我依序奔向玄关。梶井肉嘟嘟旳手指搭在门把上。他朝我转头,颔首。门好像没锁,梶井用右手抽出警棍,左手再次握住门把。



「上!」



在这个暗号下,梶井冲进屋内,同样手持警棍的川藤紧接在后,我在瞬间扫视周遭确认状况。水泥墙内侧是裸露的泥土地,放著圆筒形的大型型胶垃圾桶。红砖围绕妁一角大慨是花坛,或许是季节的关系,现在寸草不生。



尾随二人之后,我也进入田原家。屋里亮著灯。而且,木板走廊上留有点点血迹,走廊朝左边呈L形弯曲,右边有楼梯,察觉梶井的困惑,我扬声说:



「田原!到此为止了!」



还是没听见男人的声音。但一个刺耳的高亢嗓音回答:



「救命!我在这里!」



「在一楼!」



不等我发话,梶井鞋也没说就冲进房间。「快点!快点!快点!」在这带著哭腔的声音引导下,我们跑过不大的家中,被玻璃门隔开看似客厅的,空无一人。



声音戛然而止,但是,传来某种殴打东西的钝响,最快对那声音做出反应的是川藤。他跑回走廊,朝屋内更深处冲去。纸门是拉开的,有一间没开灯的房间,他冲进那里。



两间六帖房间相连的屋内深虞,纸门倒下,落地窗敞开。美代子就在檐廊外,裸露泥土的庭院中。她坐在地上,倚靠水泥墙没有抬头。月光下,大概下班回来还来不及脱掉的外套被斜砍一刀,露出里面的羽绒。



而美代子的身旁站著一个男人。瘦得颧骨凸起,个子很高,虽然憔悴,但变化还不至于大到认不出来。是田原胜。



我们穿过室内,准备走下院子。我暗忖是否能直接制伏他,但田原不知打哪儿冒出的凄厉声音大吼一声: 「不许动! 」我们当下站住不动,并不是因为他那声大吼。而是因为田原拿刀抵在美代子的脖子上。月光中。刀子看起来异常巨大。那不是我之前担忧的双刃刀,但看似有弧度是短刀。



田原在起初大喝一声就态度一变,以谄媚的声音说:



「让你们看笑话了,警察先生,请你们就当没看见,这只是家庭问题。」



「别闹了,你疯了吗?」



「对于美代子的外遇,我已经厌倦了。」



「你冷静点。不管怎样先放下刀!」



位置不妙。领头的是川藤,梶井刚从檐廊下来,就站在川藤后方。若想做什么,会被川藤挡到无法迅速行动,我没有走下院子。从檐廊到田原那边,约有五、六公尺。没把警丈带来真是失策!这个念头倏然闪过脑海。



「等我把事情处理完了,就任你们处置。只是,我――」



川藤忽然打断田原求助似的台词,猛然大喊: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绿一派出所!」



第一次逮犯人往往会语无伦次。也有菜鸟对著挥舞铁撬的嫌疑犯大喊:「请结束!」所以我并不觉得川藤的话有多奇怪,但是,他那句话令田原险色大变。



「绿一?就是你吗!」



短刀离开美代子的脖了,田原本来甚至垂似软弱的神色一变,凹陷的眼窝深处,凶暴的双眼已不像正常人。



「就是你对美代子!」



他扑过来。



我从檐廊跳下、梶井抓著警棍,这后一步。短刀朝川藤捅过去时,我一双脚已踩在泥土上。



被梶井的身体挡住,我看不清楚前方。但是,二十年的警察生涯中除了在训练场以外不曾听过,却又可以清楚辨认的声音传来:――是枪声。



是快速射击。声音,听来是一连串。



但田原没有停下。短刀伸出。



随即,田原的身体猛然歪倒。保持冲向前的姿势,自膝盖显然倾倒般倒下。



「逮捕!」



我扬声,弯身滑行,扑在倒下的田原身上。按住他握短刀的右手。



然而,本该跟在后面行动的部下没有动。 抬起头,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血。自脖子喷起。川藤的手想按住自己的脖子,但鲜血如水管喷水自指间涌出。甚至喷溅到水泥墙上。



「川藤!」



梶井发出勉强挤出似的声音,我没有放开田原。



鸣笛声逐渐接近。救謢车来了,川藤得救了,我暗想。



身为现职警察,连警笛分不清楚实在可耻之至。



赶到的当然是支援的警车,当下呼叫救护车,等到救护车抵达已经又过十四分钟。



救护车来了两辆,留下田原载走了川藤与美代子。这点事后也遭到批判。但田原当场死亡。川藤还活著,这成了表面上的理由。



然而我个人,并不相信川藤在那一刻还活著。







叙述硈束时,插在空罐旳线香已燃尽。



闭上嘴后六帖房间很安静,彷佛没有任何邻人般寂静无声。也听不见车声。只是似乎隐约可听见臭水沟的水声。



在医院恢复清醒的美代千心神错乱,暂时无法接受询问。观察两天,盘算著她应该已稳定下来后才去问话,但她说自己也莫名其妙。



那天,美代子一如往常出门上班。虽说是酒吧的酒女,但实质上该店近似俱乐部。晩间十一点半打烊,一回到家,据说就遭到丈夫攻击。



「他始终一口咬定『你果然有外遇,我都知道了』,我跟他根本讲不通……我早就知道他是疯子。迟早台变成这样。但是――」



不意间,美代子以熊熊燃烧怒火的眼神瞪视我。



「你们也犯不著杀了他吧!杀人凶手。」



事后找才知道,在这一刻田原美代子并不知道川藤已死。只是,就算她知道,也不能改变她的丈夫遭到枪杀的事实。



田原胜一听见绿一派出所这个名称就态度骤变,八成是因为他认定美代子的外遇对象是派出所的员警。事实上,美代千的确频繁造访绿一派出所。疑心生暗鬼的田原胡思乱想也不足为奇。



……关于美代子是否眞的没有与警察外过,警方做了秘密调查。如果川藤与美代子确有不告人的关系,那么本案的犯案动机就成了感情纠纷。是否要公开先不谈,总之先就事实进行了查证。



结果二人是清白的。田原胜死后美代子仍坚持没有外遇。调查结果也没有可疑之处。基本上川藤被分发到绿一派出所,也不过是在案发前一个月前。



闭著眼不动如石的隆博,这时缓缓睁眼。



「柳冈先生,有几个问题,可以请教你吗?」



「请说。」



「那家伙没有当场死亡,他用手按住脖子,还撑了一阵子。对吧?」



我点头。



「……临死前。那家伙没有说什么吗?」



我回想。当时支援员警的怒吼。自己以异样淡漠的声音呼叫救謢车的声音。 一再呼喊川藤名字的梶井。喷溅在川藤惨白如纸的脸上,那鲜血的艳红。



直到断气,川藤都没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



「他说『不该是这样的』。」



「就只有这样吗?」



「他还说『明明很顺利』。他一再重复这句。『明明很顺利』。」



明明很顺利。隆博自己也一再低喃这句话。



「你认为他是指什么?」



「应该是指射击吧这。川藤射出的子弹,的确命中田原。川藤想必确信已成功阻止了田原。但田原没有停止动作、犯人明明应该已中枪,他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死,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不知是否同意,隆博低著头文风不动。



「那家伙的子弹,全部打中犯人吗?」



这点已经做过勘验。虽然官方说法是恰当使用手枪,但警察开枪还是会被视为丑闻。现场勘验做得很彻底。



「不,他打中四发。其中一发命中心脏。」



「我看报纸写说他一共开了五枪。 」



「是的。」



「手枪装了几发子弹?」



「五发。」



「我弟把所有的子弹都用光了。」



「是的。」



片刻沉默后,隆博说:



「没打中那一发在哪里?」



关于这点,没有任何媒体报导。



「掉在院子里。」



「掉在院子。但是刚才,你说院子是泥土地。」



但这是事实。



打中的那发子弹是我找找的。川藤与美代子被送上救护车,院子只剩下田原的尸体,被我找到嵌在土里的金属,因为已听说派了鉴识人员,所以我没碰触,但那玩意,分明就是从川藤的手枪发射的子弹。



「是掉在院子里。但,并非川藤没打中。」



「你的意思是?」



「大概是对空鸣枪威吓吧。然后那发子弹掉落。」



「那家伙有对空鸣枪威吓吗?」



我没有马上点头。



当时我的眼前站著梶井挡住了我的视线。若问我是否看见川藤对空鸣枪咸吓,我并未看见。我想,也没有那个余暇去注意。但是――



「应该有吧。子弹掉在地上是不争的事实,也只能这么判断了。」



隆博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再次追问。只是,他像要道歉般问我:



「可以抽菸吗?」



我俩抽菸时,彼此都没开口。隆博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我自己,也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冲进田原家时,川藤千持警棍、梶井左手抓门把右手持警棍时,川藤也拿著警棍。这个我记得。但是田原扑过来时,川藤间不容发地开枪了,他是什么时候把警棍换成手枪的?



不过,川藤有渴望使枪的毛病也是不可否认的非实。只要想起「小百合」酒廊那件事,多少便可理解。



隆博喷出长烟,把菸蒂塞进当菸灰缸用的空罐。等我的菸抽完,他取出手机。



「其实,柳冈先生。那天,我弟曾经传简讯给我。」



这是头一次听说。



隆博操作手机,给我看那则简讯。



――大事了。



内容只有这样,收讯时间,是十一月五日,上午十一点十八分。



「那家伙传送简讯时,你没发现吗?」



「那个时间我出去巡逻了。派出所只有川藤一个人在。」



把手机放在矮桌上,隆博说:



「那家伙会对我说『出大事了』,通常是在他闯祸时。绝对不会错。」



那是粗厚平静、带著确信的声音。



「那家伙念高中时,同样对我讲过『出大事了』,当时他有个女朋友,结果那女的说怀孕了。因为他胆子小所以吓得屁滚尿流,打电话给我。说不定该庆幸我妈早就死了,知果还活著,他八成会跑去找我老妈哭诉。 」



「……」



「一查之下,才发现那女的是为了钱欺骗他。真是个烂女人。或许我不该在柳冈先生面前这么说,但是为了摆平那件事 ,我也使出了粗暴的手段。



「他考大学时,又说出大事了。他把入学金全都拿去打小钢珠输光了,我的存款不够,只好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这边一万,那边五千地借钱,最后总算勉强凑齐了,那次是最惨的。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卯起来狠揍我弟。」



隆博说到这里,蓦然正视我



「你懂吗?柳冈先生。那家伙说『出大事了』,就是要求我帮他收拾烂溅子时。」



「那天,也是你――」



但隆博摇头。



「不,那天我什么也没做。我把手机忘在家里就出门了。回来才发现那则简讯,我心想不知出了什么事,结果到了晚上――」



川藤治志就殉职了。



「柳冈先生,怎么样?。那家伙传给我的那句『出大事了』是指什么,你心里有数吗?」



我只能继续沉默。那天,在我们外出巡逻时,川藤发生了什么事?我压根儿没想过。



「总而言之,」



隆博的声音颓然失去张力。犹如呢喃般,他最后说道:



「我不认为那家伙是英勇殉职。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那,才是我所认识的浩志。」



我还是无言以对。



但隆博的话,好像让我渐渐明白,第五发子弹为何会掉在院子了。







您不看丧礼照片吗?



新来的部下,这样问我。



「待会再看。」



我只撂下这句就把他打发掉。部下哼一声转身走人,大概不认为我还能继续待在警界吧。川藤的哥哥信守承诺,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关于把川藤殉职经过泄漏给老百姓这点我用不著负责任。但是,身为莽撞破门而入害死部下的人,明里暗里都在逼我退职。而我已无力再去对抗那些压力。漫然度过的日子里,我只是不断思考川藤身上发生的「大事」。



从敞开的玻璃门,可以看见国道六十号线。路面铺设工程已结束,汽车驶过崭新漆黑的柏油路面。



十一月五日,打中施工现场疏导交通人员那顶安全帽的,究竟是什么?



川藤说是汽车弹起的小石子。不,是他如此强调。那小子一再声称「车子弹起的小石子」到了令人耿耿于怀的地步。



现在的我,好像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了。



是手枪子弹。



会为了射漀特地出国旅行的川藤。就连在酒廊的小争执,都想掏枪的川藤。一个人在派出所的川藤,该不会碰了手枪吧?不知是闲著没事干拿出来玩,还是发现手枪脏了取出清洁保养。总之,川藤开枪了。



派出所的玻璃门,二十四小时敞开。于是子弹飞到外面。



拜施工噪音与震动所限,枪声被掩盖。但是,川藤看到交管人员倒下。是被走火的枪弹击中 川藤冲出派出所,奔向交管人员,幸好,那人没有受伤,子弹似乎只是擦过安全帽。交管人员以为是汽车驶过弹起的小石子。川藤暗自抚胸庆幸。



但是随即,他大概就发现自己濒临毁灭。



在警界,枪弹管里严格得吓人。只要有一发子弹遗失就永无出头之日,弄不好甚至被迫这职。而且川藤的情况,不仅枪枝走火,还打到人,光是自动退职还不够,恐怕会被起诉。



川藤急忙发简讯给哥哥。――出大事了,但是没收到回音,不过,就算隆博当时看到简讯,这次想必也无能为力。



为了掩饰失误,哪伯不可能也得一试。就像上次他忘记锁脚踏车置物箱时,极力主张要一个人去巡逻。川藤绞尽脑汁。该如何隐瞒枪枝走火。交管人员没发现是被枪打中。川藤声称要找那颗小石子到处走来走去,想必幸运地,让他找到子弹,但问题在于怎么归还。 一旦结束值班,就得把枪与子弹交还。如果少了一发子弹当场就会被发现……



于是他最役做出的结论是,为了隐瞒走火只要开枪就行了,应该就是这样吧。



川藤打电话给田原。谘商纪录上就有联络方式。田原没工作,白天也在家。然后川藤这么告诉他:



――你老婆有外遇。对象是绿一派出所的警察。



田原本就处于相当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接到来历不明的电话自然无法一笑置之,他大概认为无风不起浪吧。川藤选定田原胜作为可以合法开枪的目标。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田原攻击返家的美代子。美代子报警。明明已告诉她派出所的电话号码她却打110或许出乎川滕的预料,但不管怎样最靠近田原家的绿一派出所最后还是接到出动命令。一旦抵达现场后,对于暗示等待支援的梶井,强烈主张破门而入的。不正是川藤吗?



进入田原家时,他握著警棍。如果他一开始就拔枪,我肯定会阻止他。所以他趁著侦查行动混乱之际才改拿手枪,寻找田原。



然而对峙的田原意外地老实。虽然嘴里叫喊异常发言,但是并无攻击我们的迹象。于是川藤大喊:「死了这条心吧!我是绿一派出所!」这句话,就像暗号,立刻让田原激动起来……



当时,我听到几发枪声?不知道,我只听见连串枪声。



枪声,或许只有四发?川藤全部命中,然后走火那一发子弹丢在脚下。想必再用力踩踏,让子弹嵌进上中。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



然而,川藤犯了 个严重失误。他太小看人的执念。



被短刀割开颈动脉。流失全身血液时,川藤不停呢喃:



「不该是这样的。明明很顺利。明明很顺利……」



我问过美代子、田原是否从以前就怀疑她的外遇对象是警察。美代子斩钉截铁地说完全没那种迹象。她说,直到那晚之前丈夫一直都怀疑是店里的客人。



不用值班的日子,我在派出所对面的行道树发现伤痕。树干某处被刀子割伤,留下深深戳刺再拔出的痕迹。



隆博想必已发现弟弟做了什么,而我大概会离开警界。



无数车辆驶过国道六十号线。载著每个人的人生。在他们之中,想必也有天生就适合当警察的男人。



但在这间派出所的,是一群不适合当警察的男人。



在这种日子,我尤其愤恨派出所禁菸的规定。



(夜警完)